第 3 章(1 / 2)

重慶公寓 僵屍嬤嬤 8519 字 4個月前

朗華的母親譚女士是尤其愛笑的,每次她回打鑼巷,人還沒到,老遠就先傳來那標誌的笑聲,爽快欣悅,讓聽的人也高興起來。

“哎呀,今天發稿費,請表哥表嫂去後祠坡吃一品海參,巴適得很!我們幺兒最喜歡適中樓的醪糟鴿子蛋了。”

“媽,還有葉兒粑!”朗華隻有在母親麵前才會顯得像個半大的孩子。

溫琰和秋意並肩路過,被揪住。

“你們兩個天天巴到起(粘在一起),要結婚嗎?”譚女士用誇張的語氣逗小孩耍。

秋意說:“我們已經結過了。”

“啊?”

溫琰指著朗華:“他是我們生的娃娃。”

譚女士大笑:“放你龜兒的屁,他是我生的!”

溫琰和秋意對看一眼,不吭聲。

譚女士忽又變得語氣溫和:“過家家嘛,好耍不。”說著剝開手裡的廣柑,把果肉分成幾瓣,塞到他們嘴裡:“來我莽(喂)!”

重慶人熱情仗義,秉性如火,譚女士更是如此,她從不消沉,身上仿佛積攢著無窮的希望和鬥誌,強大的生命力如同樹根紮入大地,頗具魅力,讓人覺得可靠。

1927年3月底,譚女士死於通遠門下的打槍壩,從此朗華真正變成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那天起,重慶陷入白.色.恐怖的陰霾,收留朗華的表舅一家連夜搬走,打鑼巷的孩子被大人關在家裡禁止外出。

溫琰不敢確定自己是否聽見了那天的槍聲,從十一點到下午兩點,屠殺持續近三個小時,從外麵回來的人都嚇瘋了,在巷子裡大喊:“殺人啦!通遠門那邊殺了好多人!”

“打槍壩!他們在打槍壩開大會,還有好多學生娃娃在啊!”

為了抗議英美軍艦炮轟南京的暴行而聚集起來的各界群眾遭到了軍閥的鎮壓,大會剛開始,混跡在人群裡的士兵和團丁突然毫無預兆地開槍掃射主席台和平民,他們用鐵棒和大刀追殺毫無防備的百姓,混亂中更有不少學生孩子被踩踏在地。死了一百多人,受傷一千多人,屍橫遍地,血染會場。

朗華的母親在他麵前中槍身亡。

年幼的溫琰搞不明白,為什麼要殺害同胞?尤其這種時候,外來入侵的敵人還沒趕跑,那些列強如同臃腫惡心的寄生蟲扒在華夏大地敲骨吸髓,而我們竟然還要被自己人殘殺,為什麼?

人心惶惶,恐怖的殺戮和全城搜捕讓大家不敢出門。

幾天後溫琰才從大人們私下的談論中聽到朗華母親被害的消息,還有一位戴眼鏡的叔叔,她曾有過一麵之緣,才不到三十歲,因為叛徒告密被捕,軍閥將他割舌挖眼斷手,拋屍在佛圖關下。

溫琰每天晚上都哭,她想去打槍壩給朗華媽媽收屍,而且朗華也已經好幾天不見蹤影,她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死了。

對麵那間房子人去樓空,黑黢黢,死沉沉,悄無聲息。

淩晨三點,更夫走遠,打鑼巷的狗突然警覺地叫起來,必定有人接近,但不是生人,所以狗隻叫了兩聲,很快沒了動靜。

溫琰這幾天擔驚受怕,小小年紀竟有了淺眠的毛病,她下床走到窗前,往外探頭,正好看見青蔓掛在二樓窗台,雙手一鬆,燕子似的躍了下去。

溫琰不敢跳窗,躡手躡腳離開屋子,小心翼翼打開門,摸黑走進對麵開著門縫的房子。沒有燈,月光微弱照明,堂屋的四角桌前趴著一個人,臉頰埋在胳膊裡,背脊微拱。

“朗華哥哥。”

秋意悄悄喚了聲。

那人抬起臉,看見朋友們都來了,緊抿著嘴,說不出任何話,隨後又沉默地趴了下去。溫琰和秋意坐到左右兩側,將他抱住,青蔓也伏在他背上,四個孩子像樹枝纏繞在一起。

朗華清瘦的身體在發顫,他手裡攥著一隻銀鐲子,是逃命的時候從母親手腕上扒下來的,什麼都沒了,她死了,遺體帶不走,唯有留下這隻蒜頭鐲……

許多年後溫琰常想,為什麼朗華會走上與他父母截然不同的路,其中很大的原因,正是他從十二歲起就不得不學著討生活,想方設法養活自己。他那顆年幼惶恐的心被驚濤駭浪拍打,就像孤身一人乘著簡陋的木筏漂浮在汪洋大海,其恐懼無助不是同齡孩子能夠體會的。

青蔓不願朗華從此失學,主動提出幫他補課,將自己在學校所學傾囊相授。可朗華總提不起興致,每回被青蔓抓去學習,要麼百無聊賴地托腮看著她,要麼敷衍應對,急於結束。

有一次青蔓好像生氣了,悶悶地問:“你是不是覺得很無聊?”

朗華吊兒郎當翻兩頁書,“嗯”了聲。

青蔓繃著臉,點頭說:“好嘛,我自作多情了,確實沒得意思。”

朗華見她神情不對,立刻收起懶散的腿,乖乖坐在桌前,笑說:“沒有,你教的東西我都記下來了,昨天背那個詩,”他煞有介事地清清嗓子,朗誦道:“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菊花少一人。怎麼樣?”

青蔓聽著覺得不對勁,擰起眉頭:“插啥子菊花,插茱萸!”

“啊?”朗華滿不在意,偏歪著腦袋詢問:“重陽節不是跟菊花有關嗎?我記錯啦?”

青蔓瞪一眼,懶得理他,收拾書本就要走。

“喂,”朗華叫住,問:“你明天還來不?”

青蔓低頭想了想,忽然就原諒了他,正要開口回答,卻聽他說:“我明天有事,不在屋頭,你……”

她臉色一沉,抬腳直接走了。

秋意十二歲生日,依照往年的習慣,陳小姐會帶他去照相館拍照。這次他把溫琰也捎上了。

位於左營街的留真照相館,三層樓房的臨街門麵,老板曾留學日本學習攝影,為追求藝術質量與風格,多次赴上海參觀學習,依照聞名的王開照相館規模建造,攝影設備全部從國外進口。

溫琰和秋意坐在紅木布沙發裡傻笑,腳下鋪著印度地毯,一旁擺著櫃式留聲機,背景早已不興亭台山水的配畫,而改成巴洛克風格的帷幔。那小圓桌上蓋著絲絨桌布,還放了一台電話,陳小姐坐在另一端的西式但丁椅上。

溫琰偷瞄過去,心裡十分羨慕她時髦的波紋燙發。

照完相,幾天過後,陳小姐把相片取回來,給溫琰也送了一張。不巧,倒是被她的繼母看見,不太高興。

自從溫先生娶妻再婚,溫琰越發的不愛回家了。繼母帶來的小兒子也討厭得很,才不到五歲,猶如混世魔王,毫不見外地跑到她屋裡亂翻東西,這下把照片翻了出來,繼母本就不喜歡她和隔壁的陳小姐親近,看見三人合照,隨即陰陽怪氣地笑說:“哎喲,陳小姐好有閒錢哦,照相還帶起你,啷個不把弟弟也喊去沾光誒?”

溫琰麵無表情,奪回相片,轉頭警告小男孩:“不要亂動我的東西,聽到沒有?”

弟弟朝她吐舌頭。

繼母心裡不舒服,恰好見她頭發半長,立刻尋來大剪刀,把人拽到凳子前,要給她剪短。

溫琰十分抗拒。

“你莫要亂動,等下把你耳朵剪了,不關我的事哈。”

溫琰又害怕又生氣,死扭著雙腳,兩手揪住衣裳,憋得雙眼通紅。

後母剪完,心滿意足:“學生娃就該留短頭發。”

溫琰感覺後脖子光禿禿的,預感很不好,她咬著唇跑上樓,一照鏡子就哭了,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