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之前(2 / 2)

青豆家很簡單,六七平的空間塞了張雙層鐵架床,上下鋪掛著白色蚊帳。再就是一張五鬥櫥,上麵擺著作業本,應該也是她的書桌。

雖然擁擠但並不臟亂,被子疊得豆腐塊似的,整整齊齊,草席上擱著把蒲扇,收邊的布條是洗得發白的暗綠,刺眼地縫了一圈紅線,手工頗為拙劣。

虎子熱得喘氣,顧弈一直沒說話。

青豆實在無措,左思右想,祭出了二哥說的寶貝——可口可樂。

青豆從沒這樣不自在。就算虎子是城裡人,就算他愛學她的口音,就算他有家屬樓住,但站在虎頭虎腦的虎子身邊,她沒不自在過。或許,那天晚上她不該自作多情地對顧弈泛出同情。她哪裡配同情住在新家屬樓的人。

好在,顧弈認得這東西。他愣了一下,不敢置信地接過那玻璃瓶,輕輕搖晃深咖色液體,看到玻璃壁上的氣泡,兩眼冒光,釋出了屬於小學生才有的笑容。

他沒想到青豆家裡會有可口可樂。

青豆知道哪裡不對勁了,之前的顧弈太正經了。

他一笑,青豆的心情大好,額角的汗都忘了揩。

顧弈這才發現青豆臉頰有兩顆漂亮的“瓜子”。這是他今天看到的第二個和可口可樂一樣神奇的東西。

顧弈在北京喝的汽水叫北冰洋,劃掉退瓶子的錢,要一毛五分錢一瓶。可口可樂這東西兩年前在五裡店廠正式投產,賣四毛五分錢一瓶。北京城裡隻有友誼商店這種地方賣,專賣給些旅華的外國人,有錢都買不到。

顧弈盯著她的酒窩怔神,說:“這東西很難買的。”

青豆點頭:“是的,我二哥說很緊俏。”

“青鬆哥就是來事!”虎子知道是飲料,搶過嘚瑟,一個勁兒地晃。

等好不容易起開蓋子,噴了一大半,熱乎乎的可口可樂炸出片甜膩的泡沫花,噗嚕嚕往外湧。

電光火石,來不及細想,三個小孩眼看可樂流出來,迫不及待地探出舌尖,初嘗高端飲品。

在不知道什麼是香檳的時候,他們用可樂享受了一把香檳喝法。

好半晌,屋內都沒有聲兒。

等一陣堂風卷入,三個小孩方才回神。

虎子咂咂嘴:“酸的,是不是餿了?”他懷疑青豆捂久了。

青豆眨眨眼:“甜的啊。”好甜好甜,像糖水。

顧弈回味說:“像北冰洋的味道。”

青豆和虎子異口同聲:“你去過北冰洋?”

天哪!這個新搬來的小孩真是個人物!

顧弈那個下午特彆開心,先連站都筆筆直,寬衫下擺一絲不苟掖在褲腰鬆緊內。很快就入鄉隨俗,近墨者黑。隨一次解手,他再沒好好掖回去。

顧弈與虎子倒在青豆二哥下鋪那張床上,拿那把破扇子扇涼。

房東老太太開了西瓜,拿了一牙給青豆。青豆接過道謝,與兩個男孩分食。

紅瓤黑子,汁水大濺,甜得沒魂。

一嘴巴下去,暑氣隨清甜下咽,三人心中劃過驚歎:什麼可口可樂,哪裡有大西瓜好吃。

青豆有巴結顧弈的意味,好客地趁熱打鐵,把壓箱底的寶貝都拿了出來。

琳琅滿目的小鐵盒,其中有一個就是魔方——

一個五顏六色的立方體,每一麵都由九個小正方形。青豆左一排右一排隨手旋轉,惹得顧弈手指大動。

她說這個魔方轉成了,就是六麵六色。她哥轉給她看過。

顧弈絞儘腦汁,磨了一下午。臨到太陽落山,走時仍戀戀不舍。青豆很大方,說可以借他玩。

顧弈卻以為此物貴重,嘴唇囁嚅後拒絕了。鄒榆心不允許他拿彆人的東西。

到家,顧弈跟顧燮之提了一嘴,見多識廣的爸爸也沒聽說過此物,這讓顧弈更為心癢。

沒兩天,虎子在新家屬樓底下閒晃,對著花草自言自語,唱獨角戲。聲音“恰好”傳到樓上。

顧弈迅速從床上彈起,幾乎是蹦到平地的。

小南城的閒混子都是這副德行,家裡有飯餓不死,沒事天天走街串門。這在北京叫街溜子,在小南城應該叫二流子。

虎子說:“去找青豆玩。”

顧弈滿心叫好,一句廢話沒有,腳尖自動往東邊兒舊家屬樓方向邁去。

一推門,一位麥色少年背對門,正赤膊擦身。

虎子介紹,這是青豆二哥——“大名鼎鼎”的、什麼“新式武器”都能變出來的二哥。

程青鬆咧嘴一笑,先說了句虎子來了,又看了眼顧弈,笑意擴大:“我們豆兒這男人緣不錯啊。”淨是小夥兒。

不怪青豆招小夥兒,這片兒就是陽盛陰衰。或者說,三輪人口普查下來,整個中國都是男多女少。

顧弈入門先是禮貌,在程青鬆三兩下將魔方盤成六麵六色的立方體後,他五體投地,眼都直了。

程青鬆聽虎子咋呼顧弈是西邊兒新搬來的,不由多問了句,“哪個西?”

虎子指著新宅的方向:“就是那個......”

程青鬆抬眼,看顧弈的眼神多了道意味。那棟樓都是南城的貴人。因為這幫人,房子造得快不說,連帶著菜價都貴出幾分錢均價。

男人的眼神電波發生交流電。

顧弈接住了青鬆多褶眼皮下複雜的眼神。他能感覺到對方的打量發生些許變化,卻沒有厘清的能力。

顧弈語氣頗為誠懇,隻問青鬆哥能不能教他怎麼玩那個魔方。顧弈對這魔方的好奇覆蓋了一切。

程青鬆在三個小學生之間睃巡,轉瞬垂下眼簾,將濕毛巾往肩頭一甩,“簡單!”語氣自信又篤定。

青鬆的交換條件很簡單,就是讓顧弈帶著妹子一塊兒玩,注意安全。他朝小孩兒響舌,流裡流氣架上副新收的蛤///蟆鏡:“哥寶貝兒多著呢!”

虎子看著那洋氣的墨鏡,頭呆著嘴開著,像個追星的迷弟一樣,癡癡附和:“青鬆哥可厲害了!我們小南城,青鬆哥最牛!”

話是浮誇,顧弈卻信了。

可以這麼說,相比較程青豆,顧弈更喜歡程青鬆。1983年,剛滿十八歲的程青鬆已經在外闖蕩六年了。他人精一樣,鼠竄在街頭巷尾,對付上麵的滑頭也許有些勉強,但對付下麵——比如低齡的弟弟,一拿一個準。

他把眼鏡架在虎子臉上,臭德行地拱拱他:“虎子以後不得了!”

虎子往床上一倒,沉醉在自己是酷哥的幻景裡。

青鬆手一伸,按響紅燈牌收音機的播放鍵,鄧麗君的甜嗓兒悠揚飄出。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

鄧麗君剛唱完第一句,青豆心裡一邊接下“我愛你有幾分”,手上一邊很警醒地一格格按低音量。

歌聲很低,剛夠人支起耳朵安靜聽。誰說一句話,都能把歌聲蓋過去。

所有人都默契地閉了嘴,隻安靜聽鄧麗君說。

肉麻的“愛”百轉千回地撫過毛孔,搔過不知情為何物的少年的喉間,叫人難受又享受。

顧弈瞪大眼睛,仿佛身在狼窩。83年“清除精神汙染”的社會運動如火如荼,港台流行樂恰是被指明的一種“精神汙染”。他尚還不知道,下一次新年的中央電視台春節聯歡晚會上,出現了來自香港的歌手,後來的後來,港台音樂會是主流。

站在83年的夏天,顧弈經曆了精神的大動蕩。

一切都是那麼新奇和刺激。

他看著虎子墨鏡裡倒映的自己青澀的麵龐,微不可查地牽起嘴角。

好吧,他有點喜歡小南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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