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之前(1 / 2)

#04南城

小南城之所以叫小南城,是因為幾十公裡外另有個南城。

那是更廣為人所知的南城。

在中國提起南城,大家率先想到的絕對不會想到小南城。

本來小南城的“南”寫作“遖”,方言發音上揚與“南”有稍許區彆。普通話推行,逐漸從念法與寫法上雙雙墮落,演變為“南”,失卻獨特性。

小南城的市民不以為意,知名度算什麼,人家深圳特區的前身還是廣州寶安呢。

這裡地處平原,四季分明,為滿足農用灌溉同時為防澇旱,自古大興水利河網密布,自然河與人工河錯落有致。三步一橋五步一河,臨靠上海,又傍山水,風景好不江南。

按照大家的口風,是拒絕並入南城的。改革開放春風拂大地,人人都想乘東風翻個身。

市民心中多少揣著個新“深圳”夢呢。

1985年某日,《南城日報》出現“地市合並”四個大字時,小南城的市民沸騰了。日報發行不過半日,城市震動得像要起義,最敏感的是倒爺那兒的物價。

虎子中午聽青鬆說物價要漲,口信順風吹給了張藍鳳。

國家這幾年大力推行“同一商品,兩種價格”,目的是將原先由國家規定和控製的物價放開,讓市場來決定。這是個極大的挑戰。

八十年代,同一商品的兩種價格通常相差很大,要並軌,物價勢必上漲,倒爺是一個從中斡旋應運而生的職業,而市民則通過官方報紙和小道消息,每天捂著腰包過日子。

餓過肚子的人生活得再好,饑餓恐慌也根植在潛意識裡。

張藍鳳嚇得凳子都坐不住,一點點從櫥角、餅乾盒底、枕頭夾層、相本倒數第二張中取出糧票肉票以及一些整數鈔票。

虎子添柴:“聽說漲很多,要吃不起飯了,百貨大樓的電視機冰箱都被搶空了。”那多貴的東西,說買就買,一定是要發生很恐怖的事情了!

他越說,房間內翻箱倒櫃的動靜越大。

虎子那嘴皮子可不是隻在青豆麵前練,為達目的,尤其是吃方麵的目的,他會進行一些誇張。

果不其然,下午扛了一堆米麵回家的同時,他還吃到了饞好久的豬油年糕。

虎子虎裡虎氣央求吃兩塊,實際偷偷藏了一塊,用手絹小心翼翼包著。

到青豆家時,牆邊蔥鬱峻拔的五針鬆已然搬空。

他問:“青鬆哥的寶貝呢?”

“賣掉了。”五針鬆的大勢已去,青鬆高價收、不舍賣的五針鬆,眼下隻能低價打包。

沒有體製保護的“流浪者”時時生活在局勢動蕩的警惕裡,稍有風吹草動趕緊要清貨回本,不然大夏天就能喝上西北風。

養了兩年,青鬆養出感情來了,早出晚歸都要對著它們說兩句話。搬運時,竟生出幾分不舍。

青豆對此麻木,掃淨牆角堆積的灰土,拂淨蛛網,隻當那幫五針鬆從沒來過。

房東老太太的二兒媳孟庭剛剛來問她要了盒雪花膏和蛤蜊油防裂膏,都便宜三分錢給她了,她也沒立刻結,一邊哼曲兒一邊笑嘻嘻走了,說記在賬上。

也不知道會不會給錢。

青豆的小本兒上,這二媳婦都欠了一瓶美發素、一條喇叭褲的錢了。她跟二哥抱怨,他還不當回事,讓她彆計較。

青豆扇了扇鼻尖被熱氣洇散的雪花膏味道,朝虎子走去。聽二哥說這是上海貴婦用的,難怪,挺好聞的。

虎子看了孟庭嫋嫋婷婷的背影一眼,問青豆:“她要了什麼?”

孟庭是出了名的“資產階級生活作風”,她用的東西肯定都是好東西。虎子向來管閒事兒。

“蛤蜊油防裂膏和雪花膏。”青豆麵無表情接過豬油年糕,輕聲說了句謝謝,掰了一半,分給虎子。

“夏天用這?”不嫌膩乎?

“不知道。”

虎子已經吃了一塊,肚子怎麼還是空的。見那半塊遞來,立馬饞上,一口把那半塊包了。

恰是此時,顧弈呼哧帶喘跑了來,“豆兒,青鬆哥叫你去路口。”

盛暑的傍晚,他跑得一整件白色工字背心都濕透了。

“怎麼了!”青豆嚇得心跳都要沒了。

上回青鬆倒貨被派出所抓,正好被遛彎的虎子看見,他嚇傻了,機靈全無,一動不敢動。

孟庭下公車,也撞見青鬆一邊討饒一邊被反剪雙手的一幕。她眼咕嚕一轉,支虎子速去找青豆,交待青豆來了得扒著警察哭,哭得越大聲越好,最好哭得像二哥死了。

虎子當時也是像顧弈這樣沒命地跑來,大冬天的滿頭大汗,氣都快接不上了。

而青豆一聽這事兒哪用故意哭,抱上警察同誌大腿的那刻,早哭得沒了五官。

她一口一個“哥哥,求求你了”、“你把我阿哥抓走我就不活了”,喊得那叫情真意切,哭得整條街的人都看了過來。

那警察也是個新來的,耳根一軟,鄉音未改地拉開小妹兒:“下次叫你哥彆乾這種勾當,這次就這樣。”

說著重重一咳,想學老同誌假模假式地威懾一番,卻一分精髓也沒描上。看起來人老好了,還給青豆擦眼淚。

青鬆按照沒有暫住證的款子罰了五十塊錢,沒進派出所。聽說如果按照投機倒把罪,是要判刑的。

回去路上,虎子對猶在後怕的青豆點評道:“你戲真好,哭出了孟薑女哭長城的氣勢。”

這個沒眼力見兒的。

青豆紅著眼眶差點氣絕。

那事兒之後,再有人跑著喊青豆,青豆都會嚇篩了糠。就像此刻的顧弈——

豬油年糕送至嘴角,糊了一嘴的油,青豆忘了吞咽,隻為等顧弈雙手撐著膝蓋,緩上那口氣兒,把話說完。

“不......是......”知道她在擔心什麼,顧弈邊喘邊笑,朝她擺手。

青豆作勢要打他。不過也隻是虛張聲勢地抬手,下一個動作,她把那二分之一的豬油年糕又分出二分之一,給了顧弈。

顧弈把那年糕包了,咀嚼著同青豆往路口走。

他咀嚼得有多慢,虎子就有多饞。怎麼顧弈吃出了另一種風味呢,是不是他嘴裡的那塊更好吃。

不對啊,他嘴裡的跟自己剛咽肚裡的不是同一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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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南城的市裡人大多是體製內的,全城隻有兩個紅綠燈,有一個最大號的就在他們家屬房東邊的路口,可見地理位置的重要性。

用二十一世紀的說法是黃金地段,在1985年,出了這兩紅綠燈往外,一律視作鄉下。

上班下班時分,紅綠燈口湧過壯闊的人潮。半數走路,半數騎著飛鴿、永久、鳳凰等牌子的自行車,龍頭一拐一拐地川行而過。

去年有機關內部價自行車出售,城裡的新車瞬間多了。自行車車身很高,騎上去像高路人一等。

程青鬆越發黑了,赤膊上身,頂著身銅色皮膚,正在修車攤前修斷了輻條的鳳凰牌自行車。

連自行車都能騎斷輻條,可見蹬得多使勁。

青豆跑到青鬆跟前,蹲下身與他平視:“叫我乾嗎?”嚇壞她了。要不是顧弈麵色如常,她這會應該已經淚如雨下,準備哭街了。

青鬆很興奮,嘴角翹得很高:“等車子修好,帶你去個地方。”

虎子好事,腦袋一湊:“什麼事兒啊?”

青鬆賣關子,“不告訴你,想知道就跟哥走。”

虎子一聽,顯然屁股泛癢,想挨揍了。他趁張藍鳳下班,偷摸拿了自行車鑰匙,蹬上車子,順便把顧弈也載去看熱鬨。

青豆坐上二哥的二八杠,眼睛懶洋洋眯起,迎著夕陽往西邊位移。

四個人,兩輛車,一前一後,還比上賽了。男人哼哧發力的聲音一左一後,像牛犁地犁累了,不停出氣。

虎子載著個大小夥顧弈,箭一樣往西邊蠻衝。他也不知道要去哪兒,但隻要離家遠,有新鮮事兒,虎子哪兒都願意去。

青豆齊肩的頭發狂舞,貼住汗濕的臉頰。風不住迎麵,一點也不覺得熱。

青鬆使勁蹬車,大聲問青豆:“怕嗎?”

青豆躬身扶著車鈴,偏頭看了眼顧弈。

金色夕陽裡,他抓著虎子坐墊下的抓手,表情沒有怕。

青豆搖搖頭,手朝前一指:“不怕......哥!超過他們!”

“哈哈哈哈哈,行。”青鬆腳下功夫足,能和虎子騎個並排,完全是讓著他。剛修的輻條,剛刷的軲轆油,騎起來可帶勁兒了。

虎子見被超了,站起身不要命地亂蹬。學習之外的一切競爭,他都積極參與。

車子很快失了穩重,差點摔了。

好在顧弈個子高,兩腿修長地左右一撐,穩住車身。當然,也把虎子罵了一頓:“你個氧化鈣!”

一打拐,他們停在了一所民房前。

這裡離紅綠燈有一段距離,回頭是大片大片的農田,綠得人心慌。

看見綠色,就知道差不多到城鄉結合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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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年中國開始了托福考試,南城有個年輕人今年要出國,雖然有獎學金,但總歸要準備點錢。讀書早就耗空了家當,出國的錢怕是更誇張。

人人腰包都扁得隻有層單薄的夾層布片,哪兒來錢啊。借都借不到。

青鬆從買家嘴裡得知這房子在賣,迫不及待要來看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