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1994·夏(1 / 2)

小桂子有點神婆屬性。他抄了句亂把白雲揉碎,1994年就真在那天被揉碎了。

九四年前四個月,青豆在天上,一帆風順,後八個月,又落回了平地,跨越屬於她的丘陵盆地。

巨大的恐懼之下,人會有超出本能的能力。被混蛋“侵犯”的次日,青豆全身肌肉疼得抬不起來,拿筷子都抖。她這才意識到,近兩公裡的瘋跑,她這副骨架頂住了多大的壓力。要是換在高中體測,後麵放個色狼追她,怕是不用經曆第二回洗練,一次性就能及格。

難怪摔在樓梯,她動都動不了。

知道脫離危險,身體便罷了工。

青豆一晚緊緊抱著青梔。青梔早起摸摸她臉,難得溫順,稱她一定被嚇得厲害,抖了一晚。

青豆借機上課,叮囑梔子一定要保護好自己,晚上不要一個人走。

她遺憾自己沒能保護好相機。顧弈拍攝完成的二十多張照片也因後蓋一直開著,膠卷彎折卡住,沒能倒回暗盒而廢掉了。她拿去學校暗房,找到攝影社的師兄幫忙挽救,對方試著顯影,說洗出來質量很低,沒必要洗。

透過暗房橙紅色的幽微光芒,可以看到,顯影後的膠卷上顯示的是華西建築。

顧弈聊起學校,青豆很陌生。她不會問八教是哪裡,大嗎?不會問林則雕像長什麼樣,他是誰?她知道自己沒去過,也大概知道他說的是哪裡。

顧弈透過她的眼神,知道她對此一片空白,沒有概念。他找準清晨或夕陽,光線好人稀少,拍下學校建築的空鏡頭。

青豆五味雜陳。她想打電話給顧弈,又覺得事情有點長,是以,換成寫信給他。第二個月,咒罵電話追至家中。鄒榆心飯後散步至六舍,親自來找青豆,“抓捕”她去家中“受審”,說顧弈有事找她。

像小時候一樣,蘋果切丁,插上牙簽,擱在電話旁。顧弈說七點準時打電話,青豆來得早,鄒榆心便拉著她說話。

青豆好多年沒仔細看鄒榆心了。她將烏發燙成時髦的羊毛卷,身著卡其色的確良連衣裙,露出兩截光潔的小腿。四十而不惑,細細一瞥,發間夾雜銀線,眉眼間生出疲色。

青豆沒話找話,家長裡短地問道:“顧夢姐姐結婚了嗎?”都快25了呢。

鄒榆心擺擺手,似乎不想提女兒:“隨她。”又拉過青豆的手,親和無比,“我們豆子現在太有名了。”

青豆頗不好意思,目光隻敢落在她唇周漾開的波紋,不敢直視她的眼睛。生怕看到戲謔。

這麼無聊的事竟會傳到教授這邊,南城大學真是沒有新鮮事了。

“一開始以為說的誰呢,後來聽有兩顆酒窩,哪個係的我都不用聽,就知道是你。”鄒榆心親昵地揉揉她的臉蛋兒,“豆子從小就漂亮。”

她聊起往事,說青豆很小就會自己縫衣服褲子,爬凳子做飯,脖子上總是掛根繩子懸著鑰匙,自己上學下學,回家認真溫書,好乖好可愛。

鄒榆心說這些話時,眼神就像個媽媽一樣溫柔——是標準作文裡歌頌的媽媽,不是自己的媽媽。

青豆聽得熱淚盈眶,一顆心跳得無比劇烈,等電話鈴刺耳拉響,青豆還沒緩過氣兒。

顧弈的氣在早上收到信件時燒得最旺,等上完一天課,又變成了無可奈何。遠水解不了近火,他能做的也隻能是燒把近火,抽根香煙。

顧弈:“程青豆。”

“嗨。”青豆麵前坐著鄒榆心,她不便露出任何不禮貌的語氣和詞彙。

顧弈:“......你以後這種事能不能打電話說?”非要寫信?這他媽還好沒大事,要是有事,信到他這,黃花菜都涼了。

青豆禮貌,聲音柔得釀蜜:“好啊。”

顧弈:“......你把電話給鄒榆心。”

青豆頓了一下,把聽筒交給鄒榆心。鄒榆心訝異,笑眯眯地接過電話,聽是趕她走,又沒好氣地搖搖頭,朝青豆笑笑,真的回避了。

再接起,青豆捂住聽筒,語氣變了:“又沒事,你沒必要搞這麼誇張。”還叫鄒榆心拉她來家中聽電話,興師動眾的。

“沒必要?那我問你,那天晚上你哭了嗎?”顧弈的聲音透過聲筒,低沉富有磁性,給人篤定的安全感。

“我......”青豆想了想,“哭了......”

顧弈未免太了解她了。青豆會把事情結果化。如果想想沒什麼損失,她就會告訴自己沒什麼。不管這件事對她來說有沒有什麼。

“那就行了。”他說,“以後哭了就打電話給我。”

青豆肩膀一縮,表情猙獰古怪,鼻腔哼出怪裡怪氣的聲音:“......”

顧弈假裝沒聽見:“如果不是膠卷出了問題,你是不是都不準備告訴我?”

青豆捂嘴偷笑,他怎麼什麼都能猜到:“嗯。二哥他們說,這種事不要讓彆人知道。”

這年頭,女孩子被欺負,是非常容易聯想的事。告訴彆人裙子被撩,下一句不用你此地無銀表示什麼也沒發生,彆人多數要認定,你失貞了。

這和男朋友婚前同居又不一樣了。和男朋友是緋聞,被陌生男人......就是醜聞。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事發後,青鬆和蓉蓉還在家屬院四處晃悠聊天,想聽聽口風,那晚有沒有人撞見青豆張皇失措。他們不想讓妹子因為這種事被彆人非議。

顧弈嘶了一聲:“我是彆人?”

“......”好怪!青豆想鑽進沙發底下。

“程青豆。”他又叫了她一聲。

“乾嗎?”

“我那天說關你屁事,是我的事關你屁事,不是你的事關我屁事。”

“啊?”

他引導:“還有什麼事要跟我說嗎?”

切,一副牛逼哄哄的樣子。

“我早上躥稀了。”青豆一五一十,故意惡心他,“你要聽嗎?”

顧弈:“......迷糊狀的還是稀水狀的,帶不帶血?”

青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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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青豆還是沒有說。也不想說。

不管在哪裡,造一個d婦肯定比造一個女神要容易。女神需要天時地利人和,外加長得美。

而d婦隻要一句話:她好像是個d婦。

一個“好像”,就可以定罪。

餘老師來學校中文係做講座,青豆請他到學校食堂吃飯,又羞又怯,麵上掛著局促殷勤的酒窩。

他提過青豆的故事可以改編成劇本,在雷鋒之後,電影市場特彆流行拍民間英雄人物的故事。

可怎麼改編呢?劇本是什麼樣子的?報紙雜誌上有詩歌散文,卻沒有劇本。

她跑去圖書館,還找到虎子當年那個內向的相親對象,兩人大海撈針兩整天,不出意外撲了個空。

九十年代,電影是大眾喜聞樂見的娛樂,可在十餘年前,它曾經曆過一陣嚴打,學校圖書館銷毀掉電影相關書籍,電影劇本更是沒有機會看到。

傅安洲知識量大,經常找書,他帶她去了市圖書館和地下圖書館,最後知曉市圖書館有本電影劇本寫作基礎,但不外借,需要出示單位開具的借閱證明。

青豆沒有單位,去哪兒開啊?隻能找到餘輝之。

餘老師人很好,見她求知若渴,又是合作過的作者,欣然同意幫她開具一份雜誌社編輯證明。

那天他們在學校食堂聊了好久,從中午用餐聊到了晚上開飯。聊到寫作和愛好,估計眉飛色舞,讓人看去,於是流出程青豆勾搭男人的傳言。

餘老師不過十,麵容俊秀,一表人才。確實叫人誤會。

青豆第一次聽,以為沒人信。沒幾天,校舍阿姨那裡的信件量驟減,上課也不再有男同學扒窗窺人。

金津聽聞,著急替她解釋,那是出版社的編輯。

彆人有話說了,出版社的編輯也要勾搭?不會投稿就是為了勾搭編輯吧。

胡雪梅著急,慌忙解釋,青豆認識顧教授家兒子,那麼優秀的人都認識,哪裡需要去勾搭編輯。

彆人更有話說了,這個女的怎麼哪裡都認識人啊?天文係教授的兒子都要認識,難怪看不上他們大學生。

小青年們,求而不得,因愛生恨,添油加醋。青豆女神就這麼成也蕭何敗蕭何了。

很難理解,又不難理解,想當年天之驕子顧弈都要朝她扔石頭,這幫猴子,可不得上躥下跳嘛。

青豆置身捕風捉影的流言中,抽離地回憶,自己過去是如何在流言蜚語裡看待孟庭的。青豆發現,小時候的自己,似乎也有過不屑。她也曾聽風是風,聽雨是雨。

幸好從小就是在不被接納的邊緣身份裡長大的,青豆木然地接受了。

她心裡有彆的想做的事,雖然有點委屈,但不影響她什麼。

金津急死了,怪她以前為什麼要說自己來自農村,若是說自己是城裡姑娘,那幫人就不會覺得你攀龍附鳳啦。你是村裡小芳,才需要到處“勾搭”,你是城裡鳳凰,這種謠言壓根不會有。

青豆反過來安慰她,“我們以後去食堂就不會被撞啦,算啦。”

素素指著電視裡播放的瓊瑤劇,對青豆說,“看見沒,那個哭哭啼啼受儘委屈又沒屁用的就是你。”

青豆兩指扭麻花,朝她擠酒窩:“沒屁用就沒屁用。難道我要一個個去解釋自己的生平,虎子是怎麼編故事荼毒我,我又是怎麼跟顧弈認識、怎麼開始寫故事的、怎麼結識的編輯老師?”

素素啞口。這種事確實沒法說。落在她身上好說,落在清澈的小豆子身上,想想有點心疼。

青豆再次開啟安慰:“沒事啦,將來我寫回憶錄,給他們發一本。”

青豆一門心思撲在研究劇本寫作上,就像當年醉心交筆友一樣認真,頗有勁頭。

學業的事,她馬虎應付。大二開始沒多久,青豆徹底放下自己寒窗苦讀全力以赴的包袱,做起一名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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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個早睡的人。

周五胡雪梅跳舞回來,熱汗淋漓,青豆早已入夢,彆人精彩的大學生日常,又是英語角又是舞會又是詩會又是沙龍又是校報,數也數不完,學來一身好本事。青豆每天醒來就是跑圖書館,看書做筆記,再捏著德菲爾卡片,神神叨叨。

大學生英語四級考試前,校園四處散落各個年級頭戴無線耳機聽英語聽力廣播的學生。

青豆也戴,隻是她戴著耳機,聽著英語,嘴巴裡嘀嘀咕咕說的是中文。

混子平時得過且過,期末考試非常驚慌。

光學無聊,臨考支眼皮極度痛苦。

幸好攝影社組織的拍攝活動能支撐起一些應用光學的知識,沒讓她鏈子掉得太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