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對他從沒有提起過的過去突然生出了好奇心,“燕大哥,你的漢語說的真好。你從小就在中國長大嗎?”
燕蒼梧聽到這話怔了怔,他側過頭,用那雙蔚藍的眼睛安靜的注視她。
注視的時間長到讓白玲開始後悔莽撞的問出了那個問題,她小心翼翼的找補,“燕大哥,這個是不是不能問。我,我就是從來沒有聽你講過家人和以前。如果這個問題冒犯到你了,對不起。”
燕蒼梧搖頭,輕聲說道:“不用道歉。”
他轉過身,看了一眼在桌子上寫作業的燕桑榆,伸手拉上了門。
燕桑榆專心致誌的寫著自己的作業,根本沒有注意到廚房這邊的動靜。
火焰在爐膛裡劈裡啪啦的響,不大的廚房裡飄散著玉米和南瓜的清香,這下廚房隻有他們兩個人,沒有彆人了。
空間不大,就意味著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很近,近的白玲能夠聽到燕桑榆的呼吸聲。
是了,他也是時候原原本本的向她交代自己的問題了。
在張院長家的那個晚上,跪在白玲麵前的時候,他就已經決定哪怕她要他的命,他都會給。
他什麼也沒有,隻剩下桑榆這一個親人,為了桑榆,他願意付出所有。
他的所有就是他的這條命。
燕蒼梧的呼吸聲變得有些急促,像是很緊張,但他的表情是平靜的,“我出生在外國,不是在中國長大,我在英國生活了十五年。”
十五年,他踏上回國之路的時候才十五歲。
那時是65年,64年他的父親取得了博士學位決定乘船回國,報效祖國。
初時,他寄回來過幾封信,但很快音訊全無,最後一封信他鼓勵他好好學習,等到一切安頓好就接他們母子回國,讓他也成為社會主義事業的接班人。
他拿著那封信抱著弟弟踏上了回國尋父的旅程。
現在過去了多少年,十年了,桑榆長大了,長高了,可至今為止他仍不知道他父親究竟在哪裡。
他還活著嗎?他這十年又在哪裡度過呢?
留在英國的母親在失去丈夫的音訊之後,又再次失去了兩個孩子。她該有多麼傷心?
人生能有幾個十年呢?
他這輩子還有機會見到父母嗎?
“我的父親是地主後代,他是一個高級知識分子。我的母親不是中國人,她是一個英國人。”
這些話,他隻有在開大會交代自己問題的時候才說出口過。
說完這段話,他習慣性的垂下視線,長睫擋住那雙作為‘外國特務’罪證的蔚藍雙眼,站在那裡像是一個罪人。
按照慣例,接下來會等待他的是批判和教育。
最嚴重時不眠不休被關在會場三天接受批判,他也沒有半分畏懼,隻覺得麻木與疲憊。
可此時他卻畏懼從白玲臉上看到跟那些人相同的表情,從她口中聽到那些聽過千百遍的如同冷刀子一般的錐心之語。
他聽到她的笑聲,一瞬心揪得很緊。
“怪不得你和桑榆的眼睛都這麼美,你媽媽一定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
他猛地抬起眼,撞進一雙透亮的黑眸,她注視他的目光與從前沒有半分不同,始終清澈溫和,蕩漾著柔和的笑意,不帶任何偏見與陰霾。
“燕大哥,原來你是在國外長大的,那現在英語你還記得怎麼說嗎?”
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中期,中蘇關係蜜月期時,俄語是外語學習的第一選擇,但隨著中蘇關係惡化,六十年代中期,英語開始被更多的選擇學習。
在眼下,下城的知青大多都學習過英語,至少原身就學習過,但水平有限,基本上沒幾個知青能夠流利的讀寫英文,大家對外語並不重視。
這種情況要到77年恢複高考把外語列入考試科目和改開之後重要性才會被越來越提高,從中學必學逐步演化到小學必學。
在她出生的時候,幼兒園開始就教孩子ABCD英語字母和簡單的英語單詞,大學不過四級彆想拿到畢業證。
“我記得,”他低聲說道:“我記得的。你想聽我說英語嗎?”
白玲點頭。
燕桑榆低眸望著麵前如月亮般皎潔明麗的少女,她仰著頭,眼中倒映出他的麵容,看得那麼專注,好像眼中永遠隻會有他一個人。
他真想讓時間永遠停在這一刻。
“FAR-OFF,mostsecret,andinvioteRose,Enfoldmeinmyhourofhours。”
就讓他放縱一次吧,借著無人能懂的語言說出心中的話。
咚、咚、咚,他聽見自己無可救藥的心跳。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沉緩而沙啞,似乎是為了讓她聽清楚而拖了點腔,莫名竟有幾分曖昧多情的口吻。
少女的長睫顫了顫,耳後根發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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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男主說的是一句葉芝的詩,翻譯大概如下:遙遠的,秘密的,不可侵犯的玫瑰,請在這危急時刻擁抱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