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雙眼睛就像現在一樣,瞳孔黑黢黢的,無底洞似的,毫無感情,冷冰冰的,像那隻養大他的頭狼。
凶是凶了些,但平安認為,野獸的世界裡沒有仁慈二字,唯有如此,才有自保能力,才能活下去。
崔少將軍也說,他家主人偽裝的那層溫良的皮若是真的,那他的墳頭草如今都要三丈高了。
平安坐回原處,捧著茶杯,如有實質的目光在他後背上剮蹭,他腦海裡猛然浮現出屠夫給畜生拔毛的畫麵。
算了,老太監死了那麼多年,在陰間必然混得風生水起,應當想不起主人和他是哪號人,更不會操心主人如今的境況。
平安給自己喂了口水,想起正事:“主人,宋……”
“換個稱呼。”
平安愣住,“啊?”
他呆呆望著對方側顏,久沒等到下半句,又憋出個“哦”來。
平安歪著頭,眼神清澈,認真想了想。
主人從狼群裡將他帶到人類的世界裡,教他開口說話,教他認字,還讓他一身蠻力化為有章法的武藝,就連醫術都略通了皮毛。
按照崔小將軍的說法,這些都是教書育人的夫子、武行的師傅、醫館裡的老大夫才會做的事。
平安讀的書不多,搜腸刮肚半刻,終於尋到一個合適的稱謂。
“先生。”
說罷滿意地點了點頭,自我感覺運用人類語言的能力又上了一層。
“叫公子吧。”賀霽忱道。
平安誒了聲,“和邵爹、宋大哥他們一樣這麼叫你嗎?”
男人又不回答了,平安知道這是他在默認。
“宋欽如今在何處。”
“哦,宋大哥騙壞蛋去了大漠,要等。”
賀霽忱輕輕嗯了聲。
他那位長兄定然想不到他能躲過重重追殺,安然無恙地走到大景,並且順利地麵見了大景的皇帝。
“主……公子!宋大哥他們都不想你來京城,是為什麼啊?”
“他說危險,可那些壞蛋三腳貓的功夫連我都打不過,危險嗎?”
“公子你要是不裝書生,何至於受傷?瞧著都疼。”
平安自學會說話之後,便多了個話癆的毛病,最受不了屋裡沒有人出聲,心裡默數一百個數後,總能找出新話題:“我方才走街串巷,京城好生熱鬨,我喜歡這裡!”
賀國地偏僻,即便是皇城腳下也不及大景的城郊來得繁華。
“難怪邵爹總說京城好,這裡人真有錢,我排隊買果乾時,前麵的大姐姐足足花了一兩銀子!”平安將剝好皮的一捧瓜子瓤一口氣塞進嘴裡,幸福地咀嚼,“家中幾口人啊,吃那麼多。”
賀霽忱早已習慣耳邊聒噪的聲音,她在他家那段時日,也是如此。
他自己不愛說話,但好像格外吸引話多的人聚到他身邊。他們總有說不完的話,也有無窮無儘的好奇。不像他,才二十出頭,便成了她口中半晌沒個聲響的老古板。
她今日的確說得不錯,他是無趣至極的人,說出來的話時常不能叫人開心。
所以她才會不告而彆,連個“再會”都沒有,所以她才不願將真名告知,就是明擺著告訴他,他們隻是萍水相逢,不會有結果。
哪怕她曾經許了什麼誘人的承諾,哪怕她同他說那些話,也做不得數,那都是一時興起的玩笑話。
賀霽忱回憶起曾經種種,想起她說那些話時靈動的目光,那些好聽的話依舊會讓他不知所措。
可惜。
他當了真,才會落到如今狼狽兩難的境地。
為何會來到京城?
不是不知這是長兄的圈套,不是不知長兄視他如眼中釘,知曉這一趟是自投羅網,也能料到此行是九死一生。
賀觀應多年來殺他不成,這回就是想讓他客死異鄉。死在大景,不僅能挑起兩國爭端,亦能替賀觀應除掉他這個心腹大患。
他都知道,亦有解決的法子。可他卻偏偏應了,來了。明知對方不懷好意,也心甘情願地前往。
賀霽忱手邊攤放著嶄新的詩集冊,目光卻落在自己的指間,一坐就是一整晚。
二更梆響。
平安填飽肚子,動作利落地給主子收拾好床鋪,又抱了床褥子鋪到外間的地上,給自己搭窩。
他翻身上房梁,將白日偷偷藏上去的劍拿了下來,扔在被子上,甩掉鞋靴,盤腿坐在地鋪上。
到了休憩時間,平安就算有再多的話,也隻能憋著。他抱著劍,正苦惱如何在異地他鄉熬過這頭一個漫漫長夜,原本靜下來的屋內忽然傳來輕淺的聲響。
平安耳朵動了動,見人又從屋裡出來,頓時愣了。
他呆呆看著一身雪白寢衣、披散著墨發、明顯是已經睡下又起來的人,麵色凝重到他近前。
平安一顆心高高懸起,腦海中閃過無數棘手又血腥的畫麵。他噌地站起來,手按在劍上,目光警惕盯著門板。
警醒了半晌,隻見主子隻淡然地撫了撫衣裳,慢慢矮身下去,姿態端莊,跪坐在他的被褥上。
平安:?
平安猶疑著,將出鞘的劍按了回去,回到男人對麵乖乖坐好。
雖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但還是不吱聲的好。
半晌,才見主子朝他伸出手,掌心向上。
是在索要什麼東西?
平安兀自領悟了一番,將手裡的劍遞到對方手中。
“嘭——”
賀霽忱分毫猶豫都沒有,反轉手心,扔了劍在被子上。
他的手往上抬了抬,微微張開五指,露出已經愈合的傷處。
欲言又止,清冷的眸底寫滿了糾結與掙紮,似是對接下來的話難以啟齒,但因心底十分在意,輾轉反側,終是耐不住折磨,起身來想問個明白。
“我的傷……真的很難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