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章(2 / 2)

顧承宴卻收起笑容,聳肩攤手,“手生了,編不出來了。”

這話,讓皇帝忍不住動怒——

“師哥,你不要以為他今日逃出了生天就能替你傳遞消息,朕還有的是機會能叫人去殺……”

“殺了他,然後呢?”顧承宴冷笑一聲,“用他的屍體告訴青霜山和天下人你都做了什麼?”

皇帝呼吸一窒,眼睛眯起,“師哥你、威脅我?”

顧承宴深深看他一眼後卻又環臂笑了,“不敢,隻是剛才陛下不是說要請我喝酒,酒呢?”

“……酒?”皇帝愣了愣,而後眼睛驀地一亮,“酒……對對,快拿酒!”

內監領命,疾步上前。

顧承宴垂眸看向那隻白玉壺,眼底的沒什麼情緒,唇畔卻噙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皇帝怕他去青霜山搬救兵,所以想殺小五。

他何嘗不怕皇帝在他走後,因為小五這一鬨,對青霜山動殺心,真汙蔑了什麼造反謀逆的罪名。

雖然青霜山上下不怕事,也未必會甘願讓皇帝潑臟水,但——多一事不如省一事。

香囊裡,他給小五的兩樣東西,杯筊是他爹用過的舊物,編蚱蜢的草莖用的是蒲公英。

杯筊代表謀算,蒲公英隨風飛絮、天地逍遙。

掌門一看,就會明白他的意思:

他是用計去的草原,這事不用青霜山出頭。

顧承宴慢慢摩挲了下盛滿酒液的玲瓏酒盅,隻可惜了——燒日醉這麼好的酒。

皇帝一直盯著他,見他半晌沒動,便忍不住道:

“師哥,我說話永遠算數,我會為你……”

“陛下說笑,”顧承宴截斷他,“若以一人就能抵百萬師、能換數年兵戈止,這麼劃算的買賣——”

他拖長了聲頓了頓,突然收緊手指將酒盅端起來,然後眨眼睛瀟灑一笑,“那可是千載難逢。”

說完,顧承宴仰頭飲儘杯中酒,卻未如皇帝所願、摔碎杯盞。

皇帝眼睜睜看著他將酒盅平穩地擱回托盤上,然後退一步、躬身拜下行了臣子禮。

“陛下,昔年之約,算上今日,臣已悉數達成。如今惟願陛下四海升平、萬年富貴。”

說罷,三拜叩首,斷恩絕義。

皇帝眼裡的光一寸寸熄滅,顧承宴卻不用他平身,自己站起來、撣去了衣上的落灰。

酒裡的毒慢慢開始發作,顧承宴能感覺到內勁在一點點流走,暌違的疼像蟲蟻在經絡裡啃噬著他的血肉。

即便劇痛、即便隱隱顫抖,顧承宴也站得筆直,身後日出金光,竟是一夜過去、天亮了——

伴著零星幾聲雞鳴報曉,北麵山坡上應時傳出一連串整齊的馬蹄聲,腳下的地麵也跟著震動。

戎狄大軍如洶湧洪水從山頭湧下,瞬間就鋪滿了平津府外的半個平原,打眼觀瞧,少說有五千人眾。

他們臉上塗著各式油彩、身上披著氈袍,背覆長弓、腰掛彎刀。

一眾騎兵駐馬,領頭三人看穿著打扮要比身後那群人更華貴些,胯|下的坐騎也更驍勇高大。

其中一個留著三撇山羊胡的吹了聲響亮的口哨,微眯眼睛給在場漢人一頓露骨的打量。

跟隨前來的文官根本沒見過這般陣仗,幾個膽小的已被嚇跌在地,為首的宰相也下意識後退了一步。

顧承宴明明疼得渾身都是冷汗,看著他們這般反應,卻還是忍不住饒有興味地睨了他們一眼。

宰相麵色陰沉,覺著自己落了麵子,便壓著眉招手讓人去取國書、遣使節。

被選做使節這位,是今年新任的戶部檢校,據說是宰相的準女婿,模樣看上去倒很周正。

聽見宰相叫他,這人顫了顫,勉強往前走了兩步後,竟雙腿一軟、直接跪倒在地。

一眾戎狄當場哄笑起來,宰相臉都氣綠了,轉頭就想找他人替代。

可他身後的群臣們早已退出一丈遠,都低下頭避著他的視線。

宰相氣急,“你們——!”

“給我吧。”

半晌後,一道清冷的聲線在宰相身後響起,他大喜回身,想看看是何人救他於水火。

結果,卻瞧見顧承宴的臉。

“反正我都要走過去,這事兒不是挺順手?”

宰相瞪著他,眼裡泛起好大一片陰影,最後才不情不願地交出了國書。

顧承宴接過來,笑著掂量了一下那卷軸,然後便頭也不回踏上紅毯、徑直走向戎狄那邊。

“誒,你們猜猜,我們的新遏訖是哪一個?”剛才那個山羊胡語調輕佻。

“穿藍衣服那個。”他身旁的光頭答道。

“你咋知道?”

“就他白唄。”光頭嬉笑一聲,對著山羊胡做出個下流手勢。

兩人這哈哈大笑,最西側年級最輕、留滿頭小辮子的卻呿了一聲,滿眼嫌惡:

“堂堂男子,竟願意給人當女人使……我呸!特內木騰!”

他們說的是戎狄語。

特內木騰就好似漢話裡的孬種、懦夫一般。

那兩人聽他這麼說了也不生氣,反而遠遠盯著顧承宴眼神猥瑣、怪笑連連。

“你猜——將來大王玩膩了,會不會賞給我們?我可聽說……”光頭擠眼,“男人耐造,比女人還緊。”

山羊胡被他逗得哈哈大笑。

那辮子頭卻怒極,“造、造、造!成天就想著那事!將來隻怕變得和漢人一樣軟弱無能、沉湎聲色!”

這話就重了,光頭冷了臉,懶得與他爭辯,隻往身後吆喝了一聲:

“那誰呢?還不出來上前跟漢人拿東西?”

“來了來了——”

應聲而來的是個身材矮小、麵色偏黑的胖子,他頭戴一頂皮翻尖帽,身後拖著輛華貴的漆製馬車。

車廂比中原一般的馬車窄小,但四壁上卻塗有五色圖騰、簷角垂下編好的經幡銅鈴,車頂絲絛彩旗飛舞。

這時候,顧承宴也已走近,山羊胡和光頭都不懷好意地衝他吹口哨,更帶領周圍人一同調笑。

唯有車廂前的胖子右手扶住左胸、單膝下跪,鄭重其事地對顧承宴行了戎狄大禮。

顧承宴看著他,垂眸淡笑,“俟利發?”

胖子愕然抬頭,“您、您懂戎狄語?”

顧承宴不答,笑意更甚,“索葛察?”

這兩句問出來,周圍吆喝的人聲漸漸小了、歇了,山羊胡和那光頭都駭然變了臉、神情有些尷尬。

“是、是俟利發……”胖子擦了擦汗起身,笑著上前躬身解釋道:“我們部落裡懂漢文的人不多,所以才派我來,沒有看不起您的意思。”

俟利和索葛都是戎狄官名,發、察分彆是戎狄官製,和中原朝廷的三品五品大差不離。

發官是小官,真論起禮節來確實有些不得體。

但顧承宴不在意,隻是笑笑。

他的娘親本名烏仁娜,是來到中原後為了不必要的麻煩,才改了漢姓作吳氏。

胖子先給顧承宴扶到馬車上,交換好國書、談清楚條件後,就讓山羊胡他們去拿“禮物”。

戎狄鐵騎疾如風,列陣的士兵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們衝得七零八落,身後的幾車東西,也瞬間被拖走。

皇城使狼狽地護著皇帝和文武群臣後退,而戎狄騎兵紛紛肆意地圍成圈、大笑著在他們身邊挑釁慶賀。

顧承宴隻看了一眼,就搖搖頭收回視線,內勁潰散讓他眼前一陣陣發黑、手腳發軟也快站不穩。

他沒力氣,隻能用力拉住那胖子的胳膊。

胖使節倒一點兒不覺得疼,反而很貼心地撐著他、給他送進馬車。

放下車門前,顧承宴看著他、撩起個笑,“還未請教,尊姓大名?”

胖使節憨憨一笑,“特木爾巴根。”

“……”顧承宴嗆了下,有點沒忍住,“所以你這名字在漢話裡,是……‘鐵柱’的意思?”

“嗯!”特木爾巴根認真地點點頭,看上去還挺驕傲,“是我阿塔瓦專門請大薩滿給我取的。”

顧承宴眨眨眼,以為他是對漢話理解不深,所以才會這般傻樂。

沒想特木爾巴根套好車後,還認認真真給他解釋,“鐵柱、鐵柱,鋼鐵般的巨柱,這名字一聽就很有力量!我特喜歡!您要高興,往後也可以叫我鐵柱!”

顧承宴:“……”

他忍了忍,最終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娘親從前總告訴他,說草原穹頂開闊、碧草一望無際,到夜裡天幕浩瀚、星漢燦爛,是放眼整個中原都沒有的美景。

而且草原上有軟綿綿的大白羊、高駿的棗紅馬,還有自由自在的北雁、無拘無束的銀翅鴻鵠。

從前顧承宴隻當娘是哄他呢,但現在看著麵前憨直的“胖鐵柱”,卻忽然覺得——

草原果然是個好地方。

“怎麼啦,”特木爾巴根撓撓頭,“您笑什麼?”

“沒……”顧承宴肩膀抖動,抬手輕輕拭去眼角憋出的淚,“是個好名字,你喜歡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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