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章(1 / 2)

七日後,國師許嫁。

朝廷顧及顏麵,將這消息裡外上下瞞得死緊。三更剛過、天都沒亮,就找了輛四壁罩黑布的馬車,將顧承宴挪出城去。

為避戰禍,宰相帶領的群臣對戎狄提出的一應條件是來者不拒:不光許以重金,還附贈糧草美酒、綢緞美女。

如此不惜血本,隻為讓戎狄同意在京畿以北四十裡的平津府盟約,並派使節來“接親”。

平津府是個軍鎮,背靠高山、地勢險要,且土壤貧瘠、沒什麼百姓,若真出了事,也方便緊急調兵。

這般考慮,是因為國舅下獄後,京中無一武將敢陣前迎敵,更沒半個文臣願冒死去草原“送親”。

平津府,北城門。

城外開闊的空地上鋪著一巴掌厚的鑲繡金線紅毯,紅毯兩邊列陣腰係紅帶的銀鎧士兵。

而許諾給戎狄的重金厚禮,都被紮了紅綢裝箱、整齊地碼放到士兵身後的車上充作嫁妝。

原本,禮部循舊例,是想按建初年、北寧王遠嫁西南蠻國那套辦,讓織染署加緊製出一套禮服。

但皇帝聞訊後卻叫停了此事,表麵上說許嫁一國國師並不值得敲鑼打鼓、大肆慶賀。

實際內心裡,卻隻是不想看顧承宴身披喜袍、嫁給戎狄。

皇帝的話有理,但身著常衣素服出門……禮部尚書多少覺得有些不吉利,隻怕戎狄因此低看錦朝、輕侮國師。

尚書在其位,不得不謀其事,但心裡多少念著國師一路走來不易,因而親自登門解釋賠禮。

隻要這許嫁這事能成,顧承宴才不在乎穿什麼,何況真穿喜袍他也怪彆扭的,便點點頭道:

“挺好,省得勞民傷財。”

於是今日顧承宴出城,身上就穿了件稍顯繁複的蓮花紋青金法袍、腦後則應景換了支暗金鳳尾簪。

行李他隻帶了佩劍、隨身衣物和那匣藥,其他星雲館內的東西他是一件不取。

馬車穿林疾行,到平津府時,拂曉昧旦、天光微明,皇帝一早帶領文武百官列隊候在那裡。

車簾掀開,內官擺好車凳欲上前相扶,皇帝卻突然上前兩步將他擠開,仰頭殷切地向顧承宴伸出手。

“……”

眾目睽睽之下,顧承宴不想跟他起衝突,隻能虛搭著皇帝手臂走下馬車。

可雙足平穩落地後,皇帝卻反抓著他的手臂不讓他走,更拉住顧承宴往他身邊帶了兩步。

與此同時,一名內監舉著托盤上前,顧承宴一眼就瞧見了那把熟悉的白玉壺。

哦?

他挑挑眉,蹙額看向皇帝。

皇帝避開他的視線,又一次親自斟酒,“師哥,那日我們約定共飲,這杯酒,你還沒喝呢。”

說完這句後,他俯身垂首,用隻得他二人聽得見的聲音道:“師哥,你若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顧承宴撩了下嘴角沒答音。

“朕已暗中布置三千餘親衛兵,”皇帝聲線壓抑、手也微微在顫抖,“都是能替朕殊死一搏的死士……”

“師哥……師哥隻要你飲下這杯酒,之後摔杯為號,朕……不、是我,我願為你瘋一次、再瘋一次!”

說到激動處,皇帝用力摁住顧承宴雙肩:

“我什麼都可以不要,但師哥,我要你、隻想要你!你留下來、求你留下來,我還能打、還能戰!”

……?

顧承宴看著皇帝,忍不住想笑。

——還真虧他說得出口。

他忍了忍,輕笑一聲正欲開口,遠處山道上卻忽然傳來疾馳的達達馬蹄音和一聲駿馬嘶鳴——

有一身著青色道袍、背負精鐵細劍的少年急躍下馬,登萍度水、飛身而至。

“……小五?”顧承宴掙開皇帝,有些錯愕地上前,“你怎麼來了?”

這是青霜山現任掌門的小徒孫,今年剛滿十三,論輩分,該喚顧承宴一句——

“師叔!”

小五撲上來,凶狠地瞪了皇帝一眼後,就給顧承宴護到身後,“我正巧在東郊析津渡做任務。”

他劍術天賦極高,人也勤奮,算小輩中的佼佼者,經常領牌子出來做些行俠仗義的事。

顧承宴點點頭,順手揉了揉小師侄額頂翹起的發絲。

小五唔了一聲,伸出雙手抱住他手臂,揚起臉、眼睛圓圓:

“師叔,今日這混賬事,是你願意的麼?”

小孩子目光澄澈,像萬裡無雲的秋日晴空,讓顧承宴微赧,忍不住抓了把鼻尖。

——這,怎麼好解釋。

偏小五心思單純,見他不說話,瞪圓的眼睛裡霎時泛起一層水霧,“我就知道!”

顧承宴:???

小五嗖地抽出寶劍、一抹臉,“師叔,我帶你走,我們殺出重圍、回青霜山去——”

他這動作太大,而且皇帝就站在他們身邊不遠處,如此拔劍,可當真與行刺無二。

不等顧承宴回答,周圍的禁軍就紛紛引劍直指、連平津府城樓上都刷刷冒出許多箭尖。

若換旁人,這會兒就該露怯了。

偏小五一點兒不慌,瞧著森然兵刃,眼裡還添了幾分興奮的精光。

“國師,”皇城使緩緩從馬車後提著劍走出,“你們青霜山,這是——要造反?”

顧承宴瞥他一眼,出手用巧勁將小五的劍推回去。

“……傻小子,彆給掌門惹事!”

小五哼哼不服,“師祖最護短,他才不在意,他要知道他們這樣欺負你,兔死狗烹、過河拆……唔唔?”

他的話沒能說完,因為顧承宴不知從哪兒變出一枚飴糖,正塞到他嘴裡。

顧承宴掛著淺笑,衝小五輕輕搖了搖頭。

皇帝心窄,有些話挑明,隻怕要授人話柄。

以淩煋之城府,今日或許他還動不得青霜山,但難保以後不會翻舊賬報複。

顧承宴不想臨走還給青霜山添麻煩,略一沉吟後,扯下袖中一隻香囊:

“正巧你來,這個,你替我轉交給掌門。”

飴糖粘牙,小五嚼得費勁,以至聽見這話時反應慢了半拍——

眼前一花,香囊就被皇城使截了胡,然後,就落入了皇帝手中。

“喂你——!”

小五急了,囫圇吞下糖塊上前想搶,顧承宴卻錯一步擋住他,讓小孩彆衝動。

皇帝想看就讓他看,免得日後他疑心。

那是一隻舊香囊,青碧色紋白鶴,大約是放在顧承宴身邊日久,皇帝接過去時還嗅到一股藥香。

抽開細繩、倒出裡麵東西——確如皇帝所料不是香藥花草,但也沒有他以為的密信或標記暗號。

香囊中就裝了一對邊沿已經泛白的舊杯筊,還有一隻草編的蚱蜢。

皇帝皺眉,捏起這兩件東西翻來覆去看了數次,卻也沒能從中找出什麼蹊蹺。

“怎麼?”顧承宴抱臂看他,“這點哄孩子的玩意兒,陛下也要搶?”

看著他巧笑戲謔的眉眼,皇帝臉上一熱,最終還是遲疑地還了香囊。

顧承宴拿到香囊,轉身拍拍小五肩膀,“在外頭,凡事三思而行,衝動莽撞隻會讓掌門操心。”

“師叔……”小五嘟嘟囔囔給香囊貼身收好,“你怎麼變得跟師父一樣嘮叨……”

顧承宴笑,摸摸他腦袋。

“所以,”小五眼巴巴的,“師叔你真要去和親?我聽說那草原狼主可都快五十了,你、你……”

顧承宴:“……”

這小鬼。

問這麼仔細做什麼。

“小孩子家家的,”他無奈彈小五腦門,“管這許多,真好奇就回去問掌門,他會給你說清楚的。”

小五撓撓頭,終於一步三頓足地返回自己馬邊,猶豫良久後,才打馬離開此處。

與此同時,顧承宴忽然佯做虛弱地嗆咳一聲,踉蹌地向皇帝伸出手,“陛下扶我一把。”

“師哥?”皇帝緊張,立刻湊過來,“哪裡不舒服,是不是身上又痛了?”

顧承宴不言語,隻捉著皇帝胳膊,半闔眼眸看著小五背影,直到他和馬匹都完全消失在山道儘頭,他才站直身子、推開皇帝:

“陛下已富有四海,不過是一個草編蚱蜢,您不會還想暗中派人去管小輩兒討吧?”

皇帝臉上一陣青白,他確實動了殺心。

雖一時看不出香囊裡的東西何意,但他堅信那絕非什麼哄孩子的玩意兒。

青霜山是天下第一大派,派中人是什麼脾氣秉性皇帝很清楚,若讓他們知道他對顧承宴做過什麼……

他寧可錯殺千百,也絕不放過一個。

若非顧承宴用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剛才是要即刻下令讓皇城司的人去截殺小五的。

皇帝凝眸看顧承宴片刻,深吸一口氣:

“師哥既不讓我去管小輩討……那不如也編個送我吧?都是同門,總不好厚此薄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