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章(1 / 2)

皇帝又驚又怒,瞪著顧承宴半晌沒說出一句話來。

他這師哥慧極近妖,生來一副錦心繡腸,十年來算無遺策,什麼樣的絕境死局都能叫他想出解法。

若這一切都在他算計內,那必是已有脫身把握。

皇帝不敢猜也不敢賭,隻是雙目漸紅,胸膛劇烈起伏數次後,才咬牙喚內侍來給那壺酒收走。

他發狠地捏住衣擺揉搓兩下,聲音低啞、笑得很勉強,“天晚了……我就不打攪師哥休息了,這酒,我們改日再喝。”

顧承宴看著他,倒十分佩服這瞬間變臉、粉飾太平的本事。

難怪能當皇帝呢。

臨走,皇帝駐足,吩咐他帶來人務必保護好星雲館,“師哥身體不好,外敵當前,若他有什麼閃失,朕要你們提頭來見。”

岐山四惡和三個指揮使都抱拳拱手,躬身跪到地上朗聲保證他們會保護好國師。

皇帝這才滿意擺駕,急召群臣進宮。

看著他的背影,顧承宴忍不住搖搖頭,他和皇帝的孽緣,其實要從上一輩講起:

顧承宴出生在青霜山,父親顧馳是江湖上有名的仁俠,也是青霜山的上一任掌門。

顧馳少時以道入劍、所創之劍法獨步天下,又能卜卦圖讖、推衍易算,通曉陰陽八卦、奇門遁甲。

後來,顧馳又在邊關組織義軍,開通商路、抗擊戎狄,在江湖民間都有很高的聲望。

某回遇險、性命攸關之際,正巧被當時任職邊關、還是個小兵的國舅魏榮救下。

幾年後,魏榮升遷入京,唯一的妹妹應選成了先帝的美人,生下皇子淩煋後不久就卷入宮闈鬥爭、被打入冷宮。

之後諸皇子奪嫡,魏美人被活活燒死在冷宮,小皇子淩煋由魏榮拚死護著才僥幸逃生。

眼看各路追兵源源不斷,魏榮實在走投無路,隻能帶著孩子輾轉到青霜山碰碰運氣。

當時的青霜山已是天下第一大派,在江湖上極具名望,顧馳念著昔日救命之恩冒險留下小皇子,令他隱姓埋名、充作派中弟子。

淩煋時年七歲,與顧承宴同歲,顧掌門夫妻不僅當他是派中弟子,還當他是他們第二個兒子,將兩個小孩養在一處、同吃同住:

顧馳親授他們武功,傳他們劍術、易算和占星;顧夫人則帶他們四方遊曆,教他們識文斷字、書畫琴棋。

這樣算來,皇帝和他不止是師兄弟,還是打小兒一起長起來的竹馬。

後來,先帝駕崩,朝堂紛爭起、各地叛軍出,戰亂頻仍、百姓流離。

顧家夫妻為救山下百姓,最終先後死在戰火裡。

父母雙亡時,顧承宴十四歲,他和淩煋一齊到戰場上收殮了爹娘遺骸,然後抬棺下葬、並肩跪在祠堂。

守靈七天後,淩煋扶著顧承宴起身,突然在日出金光的漫天紅霞裡,邀他一起去終結這一亂局——

十四歲的淩煋意氣風發,說天下亂象,皆因“強宗聚奸、無位而尊”。

父母之仇,也不是殺一人、滅一族、平一軍就能解決的。

他要定天下、做明君,還海清河晏、天下太平;他要國力強盛、百姓和樂,要這天下再沒有無畏的犧牲。

顧承宴看著他煜煜生輝的眼睛,信了他這番慷慨陳詞。而後,便拒絕了繼承青霜山掌門之位,轉身負劍跟著淩煋下山、投身亂世中。

從那往後十年,他們從一無所有到招兵買馬、自成一軍,曆經艱苦終於成功止戈,被百姓迎入京城。

隻可惜,帝心難測。

到底是飛鳥儘、良弓藏,敵國死、謀臣亡。

他當皇帝是兄弟,是一直跟在他身後眼神明亮、一腔熱血的小師弟;對方卻懷妄念,對他滿腹惡欲。

顧承宴收回視線,在岐山四惡戒備的目光中,重新拿起那隻喝空的茶盞,撚出其中的薑片含到口裡。

其實他挺不喜歡薑味兒的,但沒辦法,身上傷重、體虛畏寒,被迫跟皇帝站這兒吹半天風,實在渾身發冷。

顧承宴不想在這時候生病,也不能叫太醫來——皇帝隻是一時被他唬住,但也並不傻。

要是知道他傳了太醫,皇帝必定會以此為借口拖延、不與戎狄和談。

戎狄不似中原,雖也有王庭、有狼主,但從根本上來說,還是個較為鬆散的草原遊牧部落聯合體。

狼主不像中原皇帝那樣實際掌控全境,而是隻要境內各個部落的首領對他宣誓效忠、戰時能出兵就行。

而戎狄全民皆兵,孩童三歲就會騎馬,女子也是很好的馬倌、射手,平日無戰,便會舉族養馬放牧。

所以,若是仔細推敲,就會發現戎狄南犯的時間都很固定,幾乎都是在一年的秋季。

因為春夏之間戎狄要帶著自己的牧群去水草肥美的夏季牧場吃飽,等入秋後馬兒膘肥體壯了、各地草場也枯黃,才適宜出征、劫掠財物。

像今次打頭陣的劄蘭台部,其實是北境草原上地處偏南的一個部落,他們攻打中原的目的,本就隻是為了搶奪錢糧。

結果兵戈相接之下,竟意外發現中原漢人並不經打,這才一發不可收拾、打到冀州城下。

眼看劄蘭台部大勝、賺取的油水多,越來越多的戎狄部落也跟著加入,最後連狼主本人都興致勃勃地趕來、想分一杯羹。

顧承宴算是青霜山的少主,少時就在中原武林成名,後來跟著淩煋輾轉奪位,更打過不少漂亮仗:

以少勝多、假借地勢天象出其不意、反敗為勝……

一個生得好看的美人,卻又是運籌帷幄的軍師。

明明是江湖客,卻得天下民心,能助一個一無所有的小皇子奪位登極。

這樣傳奇神秘的國師,換誰誰不好奇?

傳言聽多了,草原狼主也漸漸對顧承宴有了興趣,難得大軍壓境,他早聽聞中原有男妻之俗,於是也想圖個新鮮。

許嫁這事,前世也有。

隻是那時皇帝的奸計已得逞,聞聽戎狄大軍壓境,他隻沉吟了片刻,就想到了主意——

皇帝命人找來個死囚易容充作顧承宴,對外宣稱國師病重猝然離世,利用百姓對顧承宴的愛戴,在“國師的葬禮”上,演了一把兄弟情深、君臣厚誼:

他一邊扶棺哭得撕心裂肺,一邊又慷慨陳詞,生將這場國葬做成戰前動員。

京城百姓大為感動,不明內情的青霜山眾人也馳援趕來,更組織了江湖義軍和朝廷兵馬一起赴前線抗敵。

同時,青霜山也帶來了前任掌門顧馳的一本手劄,他生前在邊關組織義軍,多年對戰也算熟悉戎狄脾性。

戎狄鐵騎厲害、勁弓射程又遠,若是正麵交鋒,錦朝的軍隊絕非其對手。

但戎狄並不擅長攻城,軍隊裡從不見配備有高大的攻城車,騎兵們也不會搭建雲梯。

顧馳早發現,隻要避免和戎狄騎兵正麵交鋒、找一座城牆堅固的城池固守,戎狄久攻不下便會退兵。

前世,劄蘭台部也是一氣打到了析津渡,才被高大的城樓攔下。

最終久攻不下,草原狼主就悻悻撤了。

所以這事不能拖,必須儘快促成。

遲則生變,真被逼急了,難保皇帝不會想到前世那種“令他假死”的主意。

顧承宴含著薑片穿過長廊,他的房間在竹叢後長廊的另一頭,房內早燒好地龍,推門進去就是一股撲麵而來的熱氣。

這星雲館,是皇帝登基那年專門為他興建的。

錦朝曆代國師都住在宮中墮星壇上,可那地方高逾百尺,入夜後風急屋冷,並不適宜顧承宴養傷。

所以皇帝不僅在星雲館內各處房間都鋪上了地龍,還著人專門從京北的棲凰山上引水,讓星雲館的後院裡有了一池溫湯。

而顧承宴房間的西窗,就正對著白霧滾滾的湯泉。

從前顧承宴隻以為這是皇帝重情、敬他這個師哥。現在想想,隻怕是彆有用心、居心不良。

畢竟“春寒賜浴、溫泉湯浴”這些詞,從來都是帝王對著寵妃講,其中蘊含多少不為人知的狎昵心思。

唉……

顧承宴拿起腰間那柄通體雪白的劍,這是他娘的佩劍,名為一白,也是母親留給他唯一的遺物。

他摩挲了一下劍鞘,彎著眼睛一哂:

都怪你,給我生得太好了。

進屋被房中的熱氣一暖,顧承宴明顯感覺到那片被泡發了的薑片並沒起太大作用,渾身經絡的滯澀感不減反盛,額角也跟著一抽一抽地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