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真低頭盯著自己的腳尖,一顆小石子在兩隻腳之間被踢過來踢過去,她悶悶開口,“我原諒你了。”
“你跟我回去,我就不生你的氣。”
但實際上,她早就不生氣了。
今晨陸昭拂袖離去時,她發了好大一通火,直到魏符英趕來勸解。
他說:“郡主彆動怒,且聽小人一言,依小人看,陸公子定然是舍不得郡主才下定決心要走的。”
“你胡說八道什麼!”懷真雖厲聲駁斥了魏符英,可火冒三丈的氣焰一下子就消了下去,站在砸得滿地狼藉的房間裡雙手抱胸示意他繼續說。
“小人所言千真萬確,他就是舍不得郡主,不然依他所言,他一早知道路引的下落,為何早不來討要?偏偏今日才來發難。
小人猜想,大約是近日楊姑姑屢次三番勸諫郡主,郡主拿陸公子做筏子激怒對方,陸公子焉能不知?他心裡明鏡似的,說不準私下裡楊姑姑還當麵譏諷過他呢!
您也知道他是個寬仁的性子,不記仇,凡事隻往自己身上推,隻從自己身上找因果,想必是聽多了風言風語,隻想著郡主身份高貴,他一介寒微,與郡主是雲泥之彆,無論如何也高攀不上。
因此內心苦悶,儘管心中再多不舍,也隻有離開這一條路可走。”
懷真臉上流露動容之色,“當真?”
這頭倔驢怎麼這麼多的心思……
“怎會有假?小人也算半個男人,這點心思還不通透嗎?郡主這些日子,隻拿人家取笑玩樂,動輒惱怒生氣,想必陸公子也是傷心失望的……”
她對陸昭當然是另有打算的,她急切起來,“怎麼會!我難道還能虧待他不成?……可是、人都已經走了……”
魏符英既告了楊昔一狀,又拿捏了郡主的心思,還讓陸昭欠自己一個人情,一箭三雕,他立馬興奮道:“郡主請放心,小人這就將人追回來!”
懷真默了片刻,才彆彆扭扭開口:“速去速回。”
之後她坐立不安地等待,連說辭和允諾都想好了,卻不料魏符英帶回來的是陸昭被人抓走的消息。
……
土牆根下,周圍是大理寺官員在問詢親兵,村民們躲在門後東張西望,楊昔對著自己虎視眈眈,生怕她對郡主不敬。
可陸昭蘭眼裡,隻剩下懷真那些踢石子、揪袖口的小動作,彆扭擰巴但……可愛。
讓自己左右為難的抉擇又擺到了麵前。
她要怎麼告訴她,她是帶著必死之心孤注一擲前來長安的,她已經等了十二年,每一天對她來說都是度日如年的痛苦與煎熬,每一個寂寂長夜噩夢都會如影隨形,每一天都想了無牽掛地死去一了百了卻又不得不活著。
兩個相仿的名字是她與另一個自己之間唯一的聯係,像一根看不見摸不著卻如附骨之疽的一根細線,纏繞在她的脖子上,緊緊地勒著她,驅使她走到今日。
她亟需一個解脫,無論是成是敗,這一天都讓她期待了很久……
可麵前的人攔著她,讓她募地生出一種逃避的想法。
她注視著懷真,她還在等待一個回答,可自己喉嚨發緊,心頭千回百轉,不知如何作答。
幸好,那位大理寺的範司直是個不長眼的,他走過來道謝,“多謝郡主襄助,我們得到了一些有用的線索。”
這個話題來的正好,陸昭立馬問他,“什麼線索?”
“呃……”眼前這個人身份不明,但懷真郡主確實是因為他才出手,他便如實答道:“郡主的親兵聲稱丁二在斷頭台上紋絲不動足有一炷香時間,可能在砍頭之前就已經死了,我們準備征得死者遺孀同意,請仵作剖屍再驗一遍。”
懷真對此事不感興趣,見問話完了,便讓人牽馬來準備離開。
可陸昭蘭左閃右躲,推說自己的行李還在丁家,她要進屋找找,在堂屋轉了一圈,又繞去廚房,懷真眉頭一蹙,沒了耐性。
她剛一進廚房的門,就看見陸昭蘭掀起人家灶上的鍋蓋看。
她又好氣又好笑,“你餓了?怎麼不早說?”
陸昭蘭恍若未聞,盯著鍋內早已殘冷的大半鍋玉米碴子粥若有所思,身後丁二遺孀悄無聲息走進來,和顏道:“兩位貴客口渴了麼,用碗茶水嗎?”
“不用了,”陸昭蘭放下鍋蓋,回頭看她,“娘子節哀順變。”
她不言不語點點頭,隻當承情。
“陸某有一疑問,昨日夜間發生的事,為何這喪儀準備的如此之快,一夜之間就掛起了白幡。”
丁娘子卻像是料到有此一問,回答,“我兒子是今歲夏天走的,這些東西才用過一遍,便沒扔,沒想到冬天又給掛上了。”
“怎麼走的?”
“摔了一跤。”
“嗯?”
“是他父親在友人家小聚,深夜未歸,他擔心出門去迎,夜間走錯了路摔死了……村裡人都知道。”
陸昭蘭換了個問題,“那你女兒呢,聽說早年間賣身為婢,不知賣去了哪裡?現在可還有來往?”
這回,丁娘子沉默了許久,才道:“不知道,都賣掉了,一輩子的事,還見麵乾什麼呢?”
這時,懷真在外麵不知吩咐了什麼,回轉進廚房,見他們還在聊,有些不悅,“怎麼還不走?你的行李我已經派人找到了。”
陸昭蘭看她一眼,最後問:“您與您丈夫看起來感情不錯,每次都是做完吃食等他回來嗎?”
“這……小郎君問這些乾什麼?”
“趕緊走了,陸昭!”
懷真連聲催促,大有她不走就把她綁走的架勢,陸昭蘭無法,隻得跟著她出了門。
到了村口,大理寺一行人準備回長安找仵作,與他們就此分彆。
陸昭蘭看著他們離開的身影,知道與這群人一起進長安是個好機會,再不向懷真告辭就來不及了。
“郡主,我……”
她話還未說完就被懷真打斷,“你再等等。”
再等也是於事無補,改變不了任何結果,陸昭蘭忍下心內煩躁不安,再度開口,卻看見懷真的眼睛一下亮了起來,她跟著望過去。
隻見魏符英一路氣喘籲籲小跑,手中舉著一塊黃油紙包起來的東西,因為周遭寒冷,還在冒著騰騰熱氣。
他獻寶似的交給懷真,絮絮叨叨,“郡主吩咐,小人立即去辦了,整個村子隻剩一家煙囪裡還冒著煙,小人使了銀錢,讓他們趁鍋灶餘熱,現烙了兩張餅,正熱乎!”
懷真掀開紙包,露出兩張烤得酥脆噴香的麵餅,往陸昭蘭跟前一遞,“快吃吧,不是餓了嘛。”
陸昭蘭感覺自己伸出的手都有些顫抖,她那時候以為懷真隻是隨口一說,自己的心思全然沒放在她身上,可她今日不僅來了,還百般關心自己。
關心自己是否被人欺負,喊打喊殺給自己報仇;關心自己受傷,替自己擦臉;關心自己是否餓肚子,遣人去找吃的。
這些本該被她不屑一顧的小事全都被她放在眼裡,好像自己這個人也在她眼裡一樣,陸昭蘭覺得自己的腦子現在是一團漿糊。
於是好不容易下定的決心又開始動搖……
麵餅烤得金黃酥脆,表麵一層點點焦褐,吃起來一股麥甜香氣,酥的掉渣。
懷真問她,“好吃嗎?”
陸昭蘭點點頭。
懷真募地笑起來,想起魏符英今早對自己說過的話,便湊到她麵前,猛地拉進距離問:“那我……對你好不好?”
懷真明媚嬌俏的一張臉忽在她麵前急遽放大,陸昭蘭臉色驟變,手中麵餅嚇得差點掉地上,慌忙後退了半步拉開距離,耳畔卻迅速襲上片片紅緋。
“我隻不過問你句話,你緊張什麼?”懷真抱臂不滿地看向她,“我到底對你好不好啊?”
什麼都不說,她怎麼知道自己做的是對還是錯?
魏符英說的很是沒錯,自己確實對陸昭太壞了,隻不過稍稍露出些好意,看給他樂得!
心思可真多……
懷真雖然臉上不虞,可心裡高興壞了,他這樣不舍得自己,還走什麼呢?
她緩緩靠近她,“陸昭,本郡主今日就同你說些心裡話,其實、其實我心裡實則也還沒想明白呢……你暫且先留下來,等我想清楚……再、再行定奪。
你不必顧忌身份之彆,反正,我不會虧待你的!”
陸昭滿頭霧水,根本聽不懂她在說什麼,隻看見她離自己越來越近……
身後懷真的親兵下屬們早就恨不得退到二裡地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