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1 / 2)

待文和兄消失在了院門,沐景序放下古籍,視線移到那隻精巧的木盒上。

君子非禮勿視,而他自認不算君子,自然沒什麼約束。

他和掌院通過信,交談中除去正事所需,必要時總會問一問阿雪。

先生說阿雪才華驚人,有經天緯地之才。盛扶澤從小到大過去十八年的人生裡,這樣的誇讚不知聽過多少,早就產生了免疫,但當被誇的人是柯鴻雪時,他卻產生了一種類似與有榮焉的滿足炫耀感。

他的阿雪,自然是這天下間最光彩奪目的人。

彼時天南海北,他不曾向掌院先生討要過一份文章,親眼看一看在他沒經曆的時光裡,阿雪究竟長成了一個多麼出色的人,而今木盒就在手側,哪還有不看的道理呢?

紙張柔韌,字體飄逸,夏日刺眼的光線和樹影分散柔和,陣陣蟬鳴做著附和。

那是一篇講農人賦稅的文章,饒是沐景序有所預料,真親眼看見的時候還是沒忍住挑了挑眉。

柯鴻雪商人之子、大儒之孫,竟對田間地頭的事也這般了解。

沐景序最開始隻是想看一看柯鴻雪的字和學問,可等他真的看進去之後,一時間甚至沒有回過神,腦海中不自覺思考起了柯寒英提的那些建議與政策改進。

這是重逢以來第一次,沐景序直觀地感受到阿雪早就不是當年那個不苟言笑,日日坐在書桌後看書的小雪人了。

他將對方放到了一個可以共事交流探討的平等身份下,通過一篇不過三千餘字的策論,重新審視了這個人,與他進行了一場靈魂的對話。

宣紙放下,沐景序抬頭,望向樹影間散落的日光,身體久違地產生了一種類似驚豔激動的情緒。

那是許多年前,他和兄長交流時經常會出現的情緒。

少年沸騰的熱血早已涼在時光儘頭,如今卻有那麼一絲死灰複燃的意味。

良久,他輕輕呼出一口氣,伸手遮住眼睛,不敢直視過於耀眼的天光。

“殿下。”

不知過了多久,腳步聲在身邊響起又停駐,沐景序放下手掌,抬眸對上掌院先生的麵龐。

先生姓張,年逾六十,經曆過三朝帝王,見證過大虞一次又一次的危機與繁榮。

他微微低頭,向沐景序見了一個禮,而後也望向那張被放在石台上的策論。

“寒英有治國之才。”掌院輕聲說。

沐景序抬眸望他,等他後文。

“慶正二年,南方有一群流民竄亂,燒殺搶掠了無數村民。寒英那時候恰好在南方,見到這一景象,孤身一人不好出手,便直接去了府縣,捏著京城柯家的信物將縣令從衙門裡提了出來,僅耗時七天,便將禍亂半年的流民全部圍剿了住。”

掌院語速偏慢,聲音低沉:“人數過多,縣令不好自作主張,且寒英在提他之前便寫信去了州府,知府正往這邊趕,恐驚動了朝廷,誰也拿不定主意。”

沐景序知道他在等自己問話:“後來呢?”

“那是一片很貧瘠的土地。”先生低聲說,古濁的眼眸裡卻是青年人都難得一見的清醒:“按理新朝新朝剛定,流民按叛軍處理,該誅之。但那裡人太多了……”

“數百流民,不知起源是何處,也不知是哪一年失去了家園,聚在一起後青壯勞力約八十,年老體衰者四十,婦孺七十,關進衙門的時候,嬰兒啼哭聲連獄卒都不忍卒聽。”

八十個青壯勞力,在貧窮的村莊,足以搶劫一村的錢財再全身而退,無論按哪一朝的律令實則都該斬。

但那是慶正二年,北方剛割讓三座城池,南方數座村莊空亡。

不知是哪一年失去了家園……但總歸是上位者的爭鬥,使得他們無家可歸。

沐景序喉結微動,先生問他:“若是殿下易地而處,會做如何決斷?”

樹下光影疏散,沐景序無聲片刻,輕聲道:“年老婦孺者流放百裡,青年按罪判刑。”

掌院:“若是無法界定各自所犯何罪呢?”

這是誅心的問題,卻也是量刑者最該考慮的問題之一。

說是燒殺搶掠,究竟哪些人犯了罪,罪行又到了什麼程度?

嫌疑人隻兩三個的時候,就算判彆不了,多的是昏聵的縣官一下全給定了罪殺了了事,但那是八十人。

若是互相維護,或者各自攀咬,乾擾執法者的判辨,那該如何?

全殺了嗎?

生殺予奪是上位者的權利,遠在京城輕飄飄一個字決定旁人性命。可設身處地,站在牢獄之前,聽著高牆內傳來的一陣陣啼哭之聲時,每一個決斷都是將自己剖裂開來審視的過程。

良久,沐景序開了口,聲音微啞,卻又帶著不容置喙的莊嚴:“那便同罪論處。”

大理寺的案簿裡總會有冤假錯案,曆朝曆代總有枉死刀下的魂靈。掌院稱呼他為殿下,問的便是他作為大虞三皇子,在那樣一個新朝剛定,局勢尚不穩固、朝中眾人分身乏術的情況下,出現這樣一樁大案,究竟該怎麼處置。

八十人的性命,換至少未來三年內,再無流民犯亂,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是最正確的選擇。

掌院似乎輕笑了一聲,坐到沐景序對麵,將古籍調換了方向,朝著自己。

“當時的知府也是這樣說的,消息傳到京城,陛下或許尚存了一絲善念,也讓他們自行認罪按律處置,但殿下你猜,這句話說完之後發生了什麼?”

沐景序望向他。

掌院:“年老者紛紛站了出來,言及所有罪行都是他們所犯,與子孫後代並無關聯。當夜牢獄裡甚至有三名年逾七十的老人撞牆而死,說是畏罪自殺。”

蟬鳴聲切切,沐景序閉上了眼睛。

所以他很難去想那些年發生的事,便是回憶,也不敢脫離開自己親身經曆的那些,再多想一分一毫。

哪有什麼“慶正”、“勤王”、“平叛”……

翻開那兩年的史書,每一行每一頁塗抹的都是滾燙而鮮活的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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