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禪秀目光從他們身上移回,慢慢又落到麵前的“血糊人”身上。
這幾天,他每次來,都照常給這人換藥,和對其他傷兵沒什麼區彆,不管他是真快死了,還是營中唯一的郎中都已經放棄,宣布過他的“死期”。
和往常一樣,李禪秀此時也放下籮筐,掀起床上人的甲衣,目光頓了一下,然後伸手解開包紮的布條,仔細看向傷口位置。
此前不知這人昏睡不醒的原因,但經曆夢境那一遭後——尤其是夢中他在西羌跟那位中原遊醫學醫,似乎讓現實的他也莫名有了經驗,很快判斷出此人箭傷有毒。
不過眼下並無解藥,李禪秀凝視片刻,還是和往日一樣,先清洗傷口,然後敷藥,包紮。
這是營中對普通外傷的處理辦法,也是唯一辦法。
黑糊狀的藥膏均勻塗抹在箭傷時,仍在昏迷中的人似乎能感受到傷口突然產生的劇痛,箭傷附近的肌肉忽然緊繃,握著彎刀的指骨發白,右臂也似在痙攣。
李禪秀像沒察覺,神色如常,熟練地把布條纏好、打結,才目光掃向這具肌理分明的身體——很年輕的身體,線條結實流暢。如果不是一直昏迷,應該很有力量。
李禪秀用小拇指戳一下方才緊繃,現在又漸漸鬆緩的肌肉,然後若無其事地收回——不是想象中的硬邦邦。他順手給對方蓋上衣服,神情如常,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端起籮筐起身,還沒走出營帳,門口忽然傳來喧嘩聲。
“快快,老大夫呢?老郎中呢?趕緊來,要死人了!”
“放平放平,都彆圍著,快去喊胡郎中!”
“啊——娘,哥,疼——嗬、嗬——”
吵鬨聲中摻雜痛呼,沒一會兒,營中唯一的郎中——胡老先生就急匆匆趕來,身後還跟著他的小孫子,胡圓兒。
李禪秀被擠在人群外,透過人群縫隙,看見地上的木板上躺著一個臉色煞白、痛苦哀嚎的小兵,他腹部不知怎麼被開了口,正被捂著,腸子都流了出來。
胡郎中一看這情形,當場愣住。
他隻是個普通郎中,平時治治一般外傷還行,就是斷手斷腳,也能用火燙法勉強給止血。
但這破肚斷腸,他是從沒治過。要是有這本事,他還能在永豐這個小地方呆著?
“胡郎中,快彆站著,趕緊救人啊!”旁邊人見他發愣,忙推一把。
胡郎中這才回神,腦門都冒出汗了,結巴道:“這、這……傷成這般,我也治不了啊。”
聽他這麼一說,把人抬來的一個大漢頓時急紅了眼,蒲扇似的大手一把抓住胡郎中,掌上還滿是血,差點把瘦巴巴的小老頭整個拎起,急吼道:“怎會治不了?你不是營裡最厲害的郎中嗎?快救他,快救救他啊,我就剩這一個弟弟,家裡老娘還在等他回去……”
說到一半,八尺多高的大漢,聲音竟忽然哽咽。
身旁一同跟來的士兵也一臉著急,更有感同身受的,同樣紅了眼。
李禪秀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很快明白情況,眼前這個抓著胡郎中的大漢叫張虎,受傷的是他弟弟張河。
張家是軍戶,按朝廷製度,要抽丁從軍。從軍未滿役死了,還要再抽人補上。
這些年邊疆戰事不斷,張家先是張老爹和兩個兒子被征兵,後來爹死了,兒子補上,兒子死了,剩下的兒子又補上……到如今,從軍的兄弟裡,隻剩老大張虎和老四張河。去歲大疫,唯一留在家中還未長成的幼弟又不幸夭折,老娘在家裡哭瞎了眼,隻盼僅剩的兩個兒子能平安回去。
偏偏兩兄弟今天奉命到塞外巡邏,突然遭遇小股胡人伏擊,弟弟替哥哥擋刀,不幸腹部被砍,性命危在旦夕。
“唉,真是‘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隻找苦命人’。”之前還圍觀的傷兵,這會兒也都搖頭同情。
張虎此刻已急得眼睛赤紅,見胡郎中不住搖頭,竟忽然撲通跪地,求道:“老先生,我求你救救我弟弟,隻要能救他,以後我張虎的命就是你的,我給您當牛做馬……”
說著竟“咚咚”磕起頭來。
“彆彆,使不得。”胡郎中連忙去扶,見扶不起,無奈“唉”一聲,道:“不是我不救,是真救不了,行醫這麼多年,就沒聽說傷成這樣還能治的。但凡能治,我能見死不救嗎?”
張虎磕頭的動作頓時僵住,臉上漸漸爬滿絕望。
旁邊張河已經疼得隻剩氣音,喉嚨裡發出艱難“嗬”聲,斷續擠出字句:“哥……疼,我疼啊……”
胡郎中也不忍看,對張虎道:“你還是快起來,趁你弟弟還活著,有什麼要緊話趕緊說……”
唉,這種死法也是折磨人,活不成,可一時半會兒也死不了,隻能痛苦熬著。
“怎會這樣,怎會這樣?”張虎雙手發抖,一時涕淚橫流。
旁邊張河還在哀嚎,疼得抽搐,手腳被人死死按著。許是清楚自己沒救了,他艱難扭頭,幾乎是用氣音:“……哥,給我、給我……”
張虎抹一把臉上淚,慌忙膝行過去,急切抓著他手問:“你說啥?你想要啥?哥給你找來,哥都給你找來!”
張河表情近乎扭曲,痛苦擠出字音:“……給、給我個……痛快。”
張虎僵住,臉色慘白,忽地發出痛苦低吼,崩潰轉身,再度懇求胡郎中:“老先生,您想想辦法,您再想想辦法!你一定會有法子,您一定能想出來……”
周圍人都不忍再看下去,幾個士兵也都紅著眼睛轉開臉。
胡郎中見慣了生死,長長“唉”一聲,卻也不忍再搖頭。
可他確實無能為力,剛要說“隻能先給他敷些藥,把傷口包起來,但這肯定救不活”,卻聽身後忽然傳來一道清越聲音——
“也許,我可以試試。”
人群後,李禪秀望著地上痛苦哀叫的張河,忽然抬眸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