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1(1 / 2)

1948年7月的一天,陽光一如既往燦爛,柑橘和檸檬花馥鬱,18歲的艾波洛妮亞躺在陰涼的柑橘林裡打盹。花香、夏風、暖陽,總是格外舒適。

她有些其它西西裡女孩沒有的特權。

三個不速之客打斷了她的好眠。

他們在離她十英尺左右的樹蔭坐下,年輕人喋喋不休地說有朝一日要到美國去,另一個差不多年紀、帶著英語口音的人時而附和他,時而糾正。第三個人沉默寡言,隻有打開背包分享食物時,才吝嗇地吐出幾個字。

奶酪甘醇微酸的氣味混合麵包的芬芳不一會兒便順著柑橘花香飄入鼻腔,艾波洛妮亞禁不住偷偷咽了下口水。但她仍不願意起身,哪怕在不遠處的屋子裡有美味的薩拉米和奶酪在等著她。

和所有意大利人一樣,她熱愛葡萄酒,喜愛通心粉,對香腸的鑒賞水平也不差。但她更願意躺在這裡,曬曬太陽,聽外鄉人閒聊。

他們談論著漢堡、地鐵,紐約的大廈,還有那裝在白色紙盒裡的中餐……無一不讓艾波洛妮亞心生微笑。

可惜,男人們吃飽喝足後,再也沒有談論新的話題,而是看起了活潑嗓音主人肚子上的紋身。

艾波洛妮亞立刻猜到那人的身份,這名叫法布裡吉奧的年輕人,是蒙特萊普雷鎮西北側村落的牧民,在海軍服役期間繡了紋身,這在保守的西西裡腹心村落算得上一樁新聞。

歡笑乘著風聲,男人們的快樂幼稚又簡單,哪怕一直沉默寡言的那位也哈哈大笑。碎金般的陽光穿過樹蔭,困意再次襲來,艾波洛妮亞在這連綿的笑聲裡眼皮沉重。

“艾波洛尼亞——”忽然她的名字順風而來,三四個女孩歡笑著呼喊她,一路從坡上的那羅馬宮殿似的彆墅跑來。

艾波洛妮亞不想動彈,但她們的呼喊一聲比一聲近,心知午睡是泡湯了。隻能悻悻地從灌木叢中站起來。

“我在這裡——”她拿下遮臉的編織帽,拍了拍身上的落葉雜草。有些壞心地回頭,想看三個男人驚愕的神情。

卻兀地撞入一雙黑洞似的眼睛。這是一種她看不分明的眼神,像是深秋的湖水,靜謐到極致,又像是沉寂的維蘇威火山,儼然漆黑幽靜。

艾波洛妮亞知道自己美,特彆是十五歲以後,幾乎所有的人第一次見到她總會怔愣一瞬。但浪漫風流的意大利男人總是立刻說出愛意,而不是用這種古怪的眼神。

她又奇怪地打量了他一眼。

男人半張臉崎嶇腫脹,青紫淤痕橫亙在臉頰正中央。另外半張臉俊秀白皙得不像是西西裡人。他麵色平靜,眼睛卻緊緊地盯著她。

她確定從沒有見過他。

遠處女孩們的催促一聲疊一聲,艾波洛妮亞朝她們跑去。跑到一半,她想起什麼似的,又突然停下來,看到那個古怪的男人已經站了起來,她笑了下,露出雪白的牙齒,用英語說道:“前麵有個小村莊,可以去歇歇腳。”

一路跑回莊園的籬笆內,女孩們抱怨她的神出鬼沒,為她沒有趕上可口到近乎奢侈的午餐而感到可惜。

“剛剛那是誰?”她們看到艾波和坡下的人說了一句話,礙於地勢,她們沒有聽清內容。

西西裡人閉塞保守,有一套獨特的“緘默規則”,自小就被教育不能和外鄉人說一句話,哪怕是問路。

艾波洛尼亞笑著說道:“三個來打獵和徒步旅行的人。”

女孩們便覺得無趣,沒有繼續追問。進入仲夏,鳥雀野兔崽子逐漸離巢,不少名流從首府巴勒莫來此遊獵。這一帶是整個西西裡治安最好的區域,哪怕農民們大敞遠離住所的工具棚大門,也不會有宵小拿走一把工具。所有人似乎都恪守著一種無法言明的規矩,形成了獨特的真空地帶。

負責主持此次勞作的是兩位同村的太太,在男爵未蒞臨莊園時,她們充當管事的角色,定期打掃。阿波洛尼亞和她們打了個招呼,便在女孩們的簇擁中穿過茂密的葡萄藤、古樸典雅的庭院,沿著崎嶇的小路走下山。

領地的村民要定期為貴族服務以得到庇護,這是一條上溯古羅馬時期的古典規矩,哪怕在墨索裡尼統治時期,村民們也依然會來莊園為領主采摘成熟的果實、釀造甜美的葡萄酒,或是打掃空置的彆墅。

西西裡的太太們總是很嚴厲,不允許女孩們偷懶,像母雞看護雞仔一樣。

但艾波洛尼亞,她總有些特權。

*

在自家咖啡館後門被女孩們硬塞了滿懷的葡萄,艾波洛尼亞隻能用腳尖踢開門,兩個哥哥正站在門後低聲言語,被她的動作嚇到,猛地跳開,嘴裡及哇亂叫。

艾波洛尼亞衝他們抱歉一笑,和對外鄉人齜牙咧嘴的狡黠笑容不一樣,此刻她下巴微垂,瞪大一雙小鹿般的眼睛,甜得像是聖羅莎莉狂歡節上的杏仁糊糖。

哪怕已經認識艾波洛尼亞十八年的親哥哥也無法免疫這笑容。立刻放下了抱怨,一個端來檸檬水和玻璃杯,另一位則體貼地拉開窗戶下的椅子,邀請她在全屋最明亮處坐下。

艾波洛妮亞喝了一口水,滿不在乎地用手背拭去嘴角的水漬,問哥哥們:“媽媽午餐有問起我嗎?”

“我們和她說了,你今天去坦特博雷男爵家幫忙,她就沒有說什麼了。”

艾波洛妮亞點點頭,又不放心地追問:“真的沒有說什麼嗎?”

“當然。”大哥哥安布羅斯將手擱在她的椅背上,“小艾波就彆擔心會被媽媽發現你的小秘密啦,爸爸和我們會幫你瞞著她的。所以——”

比他小一歲,比艾波洛妮亞大兩歲的哥哥德文特接著說:“快告訴我們昨晚的進度!”

室內光線昏暗,午後陽光穿過未鑲嵌玻璃的窗戶和窗框中的希臘式大花瓶,熱烈直白地打在兩張稍顯稚嫩的青年臉上。艾波洛妮亞看看左邊的哥哥,又看看右邊的哥哥,兩人如出一轍地身體前傾,迫切地想要知道。

“好吧——”

艾波洛妮亞,曾名李愛波,因不適應江南老家黃梅天的濕滑,不慎踩空穿成了意大利人。

在那次回鄉之前,她常駐大西北,開展特色農業,曾負責采購了一大批全自動葡萄采摘機。由於經費有限,每分錢都要用在刀刃上,她做了大量功課,了解原理比對型號,屬於閉著眼睛都能畫出草稿的程度了。

西西裡盛產葡萄和葡萄酒,艾波洛妮亞早就看不慣貴族呼來喝去,幾百人在葡萄藤下勞作的場景。大前年,也就是1945年,條件終於成熟,她和朋友搞到了幾輛美軍的退役卡車,在一處隱蔽的山穀裡,他們小小的製造廠經曆三年的失敗與反複實驗,終於在今年五月末第一次成功運行。

就在今早,最後一次調試結束,采摘機穿行在西西裡朦朧的晨光,仿佛泰坦巨人跨過一壟又一壟的葡萄藤,身後留下一叢叢光禿禿的枝葉。

艾波洛妮亞撚起一顆葡萄放到嘴邊,笑嘻嘻說:“問你們的好朋友撒米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