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籟俱寂中,殿中冷厲的審視變得無比清晰。
徐思婉隻作未覺,深深地吸了口氣,曼聲稟道:“臣女的父親是戶部侍郎,掌田糧戶籍之事,深知民生艱辛,是以家中厲行節儉,若無節慶,鮮少縫製新衣,亦無長雇繡娘。今春父母忽聞大選旨意,也曾想為臣女趕製新衣,可京中參選之人眾多,一夜之間得凡技藝拿得出手的繡娘都有了主顧,家中遍尋不得,隻好從舊時的衣裳中尋了身像樣的。”
語畢她再行深拜,身形恭敬柔弱。
這話說得半真半假,真的是徐府之中確是厲行節儉,殿選前夕也的確繡娘難尋。但其實徐府的厲行節儉遠沒到連給女兒們裁新衣的地步,殿選前夕繡娘難尋也並不至於一個都請不到。
隻不過這些細由想來不值得太後去細作打探,徐思婉又說得不卑不亢,更讓這番解釋多了幾分可信。
太後複又輕笑一聲,語聲卻被方才緩和了些:“這話不錯,可你旁邊那位就是你的本家姐妹,穿得卻比你得體許多。”
徐思嫣聞言連忙跪地,張口即道:“太後娘娘容稟,臣女這身衣裳也是上巳節前縫製的。隻是臣女乃是庶出,不比姐姐有許多應酬走動,這衣裳得以一直未穿,是以看著鮮亮些。”
說罷她也再拜下去,姐妹兩個都噤了聲,四下裡歸於安寂。
安寂持續了半晌,徐思婉感覺到太後的目光在她們之間一蕩,終是緩聲道:“原是如此。”
而後聞得一聲輕嗤,男子清朗的話音溫潤而至:“徐文良素日話不多,教出的女兒倒都能說會道。”說著語中一頓,“記名吧。”
徐思婉的心弦驟然鬆下,抑製住喜悅與思嫣一起叩首謝恩。起身間已有兩名宦官走出殿中,將托盤中的杏色香囊奉與二人。
這是本朝大選的規矩,但凡殿選時記名留用者皆賜香囊,至於受封妃嬪還是賜與宗親完婚則要容後再議,一切皆要待聖旨頒下才有定數。
徐思婉手捧香囊恭敬退回原位,才剛站定,忽聞思嫣開口:“陛下,臣女鬥膽,有一事相求。”
徐思婉神思一凝,壓著驚意側眸一看,思嫣已斂裙又跪下去。
殿中的聲音染上了幾許玩味:“你說。”
“臣女……臣女生母早亡,自幼與姐姐為伴。”她說著再度一拜,“所以臣女想求陛下一個恩典,不論陛下將姐姐指往何處,求陛下準臣女同往。若是不能,便求陛下賜臣女出家修行,為姐姐祈福!”
這話字字直令人心驚。殿選肅穆,若無上麵問話,輪不到秀女開口,更無人敢這樣相求。徐思婉聽得心神緊繃,直想將她嘴巴捂住,卻自是不能,隻得也拜下去:“妹妹年幼不懂事,陛下恕罪。“
“你們姐妹感情倒好。”皇帝一哂,“那朕若將你姐姐嫁與宗親為妻,你肯為妾?”
徐思嫣抬眸,口吻堅定:“姐妹之情,不論這些高低,臣女隻想陪著姐姐。”
“好。”他笑言,“朕知道了。”
“謝陛下!”徐思嫣再拜為謝,聲音中滿是喜意,轉而起身,不忘攙扶思婉一把,而後就不再多言,規矩地退回去站著。
接著皇帝又指名留了旁邊的陶采昔,便是早先出言譏嘲徐思婉那位。徐思婉現下才知她是兵部尚書的千金,想來她也是這會兒才知道徐思婉出身侍郎府,與她門楣相當。
餘下的一個顧氏、一個林氏則落了選,殿外的宦官察言觀色,見太後皇帝皆無意再行多言,便慢條斯理地道了聲“退——”。
五女一同施禮告退,由一名小宦官領著,依原路退回前頭的院子裡。
先前領她們進去的女官早些時候就回到了外院,等著帶下一撥秀女過去,一眼看見領路出來的小宦官滿麵喜色,不禁問了聲:“如何?”
那宦官回道:“嘿,姑姑,三陽開泰!”
這原是卜卦時的一個說法,乃吉亨之象。後來不知怎的在殿選上傳出了新解,若進去五人能有三人留用,就叫“三陽開泰”。
宮人們私下以此為大吉之兆,且相信帶著這班秀女進出的宮人也皆可沾吉。倘若入選者此時再能給些賞賜,就更是可護身化凶的吉物了。
那女官於是也麵露喜色,徐思婉見狀心領神會,忙脫了玉鐲塞與那女官,又摘下一隻雪花銀簪遞與那宦官,口中笑言:“有勞了。”
二人皆喜滋滋道謝,思嫣和陶采昔也都給了賞。而後換了宮人領路,客客氣氣地送她們出宮,自也要再行賞賜。
這般一來,徐思婉的另一支雪花銀簪也賞了出去,隨身帶來的碎銀亦花了不少。終於上了馬車,思嫣鬆了口氣,小聲抱怨:“都說宮裡花錢的地方多,卻沒想到這麼多。”說著倚向思婉的肩頭,緊緊一抱她的胳膊,“好在結果是好的,我能跟姐姐做伴了!”
“我倒巴不得你彆這樣與我作伴。”徐思婉含笑喟歎,心緒猶有些不寧。
她原是自信可以中選的,思嫣後來與皇帝的一求一答卻有些讓她亂了心神,怕皇帝真將她指進哪個王府裡去。
隻是這些終不是她能左右的了,她們隻能安心回府。
回到府中,徐嶽氏聽聞兩個姑娘都中了選,不禁悲喜交集。那喜意來得簡單,為人父母者望女成鳳,見女兒能得帝王青眼,多少會有幾分因覺自己教導有方而生的喜悅。
悲意則來得更為真切,因為徐嶽氏從不希望思婉進宮,如今一朝中選,徐嶽氏隻覺得她是要進虎狼窩,越想越是歎息沉重。
徐文良沒說什麼,直至第二日早上,徐思婉才聽說他將自己關在書房裡,喝了一夜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