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份嘲弄徐思婉自不會說出口,她淺頷著首,一片溫婉之態。他立在她身後,一下下地為她梳順頭發,待到要挽發髻時才將木梳交回花晨手中,徑自坐去茶榻上等著。
徐思婉安安靜靜地任由花晨月夕忙碌,鏡中一張本就妖嬈的臉在梳妝之間顯得愈發嫵媚。待到更衣時,她特意著人取了除夕那日穿的紅裙,他原未在意,兀自沉吟著不知在想些什麼。等她更完衣從屏風後走出,濃烈的紅在眼前一晃就引得他不由自主地定睛,轉而凝神想了想,笑道:“可是除夕宮宴時穿的衣裳?”
“是呢。”徐思婉下頜微揚,蘊著淺笑,在他麵前打了個轉,問他,“好看麼?”
“好看。”他頷首,遂起身牽住她的手,提步出門。
走出門外,自有王敬忠上前,安靜無聲地為他披上一襲墨色大氅。花晨也給她取來狐皮鬥篷,毛茸茸的潔白勾勒脖頸與臉頰,襯得她的膚色愈發晶瑩剔透。
走出霜華宮的宮門,他們都沒提乘步輦的事,就這樣牽著手,默契地走向禦花園。步入月門,禦花園正一片寧靜,鬆柏與枯樹錯落,冰雕掩映其中,有時轉過一道小彎會冷不丁地瞧見一個小小的冰質亭子,再轉個彎又見到一盆水晶般剔透的花。
徐思婉的笑意便一直掛在臉上,驚喜時常從眼底露出,就像是天真爛漫的小姑娘,見到一點趣事就能被哄得開心。
而他隻悠悠地跟在她身後,腳步沉穩,眼底卻也始終深含笑意。徐思婉這般欣賞了半晌,不覺間到了湖畔,忽而想起什麼,皺了皺眉:“今日禦花園裡好似格外安靜。”
他笑意平淡,王敬忠在旁一哂,躬身解釋道:“陛下想著要帶婉儀娘子同遊,特意吩咐了宮人們提前來此清道,不讓旁人過來。”
“……這怎麼好。”徐思婉垂首,雙頰紅暈漫開。他朗然一笑:“這有何妨?”說著信步上前,將她肩頭攬住,聲音愈發溫柔,“朕昨日先行過來看了一看,覺得這冰雕雖好,但宮規森嚴,意趣總會差些。你是個愛玩愛鬨的,明日朕與番邦使節們有場宮宴,待後天晚上,朕帶你出宮,看看民間的燈會。”
徐思婉眼睛一亮:“陛下還知曉民間的燈會?”
“自然。”他好笑,“朕做太子時很是去過幾趟。繼位以來,倒先是因國喪將燈會停了三載,去年出了孝期,原本能去,可又忙得厲害。今年正好帶著你一同去看看,與民同樂。”
“那好!”她應得明快,歡歡喜喜地挽住他的胳膊,告訴他,“臣妾最喜歡花燈了,若是夠多,掛在一起總很好看。到時陛下幫臣妾挑上幾盞,好不好?臣妾想掛在拈玫閣的廊下,時時觀賞。”
“好。”他銜笑應允,“那咱們多買一些,將你的拈玫閣掛滿。”
她愈顯喜悅,連腳步都變得更加輕盈,像是個很容易被取悅的小孩。
而後足足大半日裡,他們身邊都沒有旁人攪擾,連宮人都隻遠遠跟著,唯有去花廳用膳時進來侍奉了一陣。
用過午膳,二人繼續閒庭信步,徐思婉一副玩心大發的樣子,跑去湖邊伸腳輕探冰麵,卻又不敢站上去踩。他見狀一步踏上去,轉而朝她伸手:“來,彆怕。”
“……裂了怎麼辦?”她怯怯的,遲疑了半晌才伸出手,遞到他手中。他穩穩地一握,暖意頓時將她的手包裹,她小心翼翼地也踩住冰,被他牽著,一點點地往前蹭。
他很懂得憐香惜玉,在這般相處時總是很有耐心,眼底的笑意也始終揮之不去。他們就一並這樣在湖上繞了個小圈,回到岸邊時,徐思婉舉目望向湖心的小島,露出饒有興味的模樣:“那島,臣妾還沒去過。”
“島上如今景致不多,等春天再去吧。”他含笑,她抬眸,目不轉睛地仰望他:“陛下陪臣妾去。”
“好。”他點頭,她便是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提步踏上岸邊的泥土,再一步步地向上走。
如此一直玩樂到傍晚,二人正好將太液池一圈轉完,正可回去一並用膳。禦花園雖在後宮,但其實還是離紫宸殿略近一點,到霜華宮還需往西再折一段。但他很願意去霜華宮,聽她問起“何不去紫宸殿?”,他便笑道:“總覺得你的拈玫閣自在一些,不似紫宸殿,雖然氣勢恢宏,卻少了些恬淡溫馨。”
徐思婉聞言隻笑,大是享受他這般柔情蜜意的樣子。心底隻在慨歎:怨不得妃嬪們會為了他的三分寵愛鬥得那樣不可開交。
因她足夠清醒,便是置身其中也並不動情,大有幾分“旁觀者清”的意味。但若是旁的嬪妃,在最好的年華入了宮,見到他這樣器宇軒昂的年輕帝王,就不免會生出些“願得一人心”的想法,既純善又愚蠢。
那樣的想法一旦生出,再經他這樣幾番悉心嗬護、聽幾句花言巧語,自然而然就會覺得自己與他是有過真情的。其他女人的存在也會自然而然地會變得礙眼,會被視作一雙有情人間的一根刺,隻能除之而後快。
但其實若仔細一想便可知,後宮妃嬪那麼多,隻消稍得他幾分喜歡的,大抵都能被他這樣哄上一哄。說到底,他才是最享受的那一個。徐思婉在心底嘲弄他這樣的“深情”,但心下其實也知,他麵對每一個人的時候,這份“深情”大抵都是真的,左不過就是都沒有她們想象的“深”罷了。
所以若真為了他的這一點點情鬥得死去活來,真是最大的不值。
可若是及時行樂,那她何樂而不為?
用完晚膳,二人各去沐浴更衣,而後就躺到了床上。因時辰尚早,他們都無睡意,徐思婉便慵懶地伏在他胸口處,尋些有的沒的來說,前後的話題之間往往也不挨著,最像家人說話時該有的樣子,想起什麼就講什麼。
他多數時候都隻安靜地聽,偶爾搭兩句話,亦或給她也講一兩樁趣事。天色再晚一些,宮人們退出臥房,燭火熄滅大半,隻留兩盞氤氳出曖昧的光線,他們就不約而同地起了興致,她感覺到他攬在她身後的手一分分下移,直至探到腰間。
她一聲低笑,環住他的脖頸,旋即被他覆在身下。經了大半載的相處,她對他愈發熟悉,察言觀色之下也愈發清楚他喜歡她有怎樣的反應,於是她一顰一笑都做得恰到好處。在合適的時候,她亦會直視他的眼睛,美目含羞之下既顯得柔情蜜意,又偶爾會有一晃而過的慌亂,好似是因他的勇猛而吃不消,一時間顧不得儀態與分寸。
這般的一夜自然讓他□□,徐思婉自己也享受其中,享受她在宮中為數不多的一點歡愉。
翌日他還是起得很早。她知他起了,自己卻疲累得全然睜不開眼,索性翻了個身就又睡去。他好似有所察覺,低笑著俯身,在她側頰上吻了一吻才起身離開。
徐思婉自顧又睡了許久,到了日上三竿才終於起身。花晨領著人進來服侍她盥洗,她張口一說話,才發覺自己嗓音啞了。
徐思婉雙頰驟紅,垂眸閉口不再多語。唐榆無聲地低下眼睛,安靜地退出臥房,過了半晌又折回來。
彼時徐思婉正坐在妝台前,抬眼看去,他手中多了一方托盤,盤中隻一茶盞。她並無晨起飲茶的習慣,但他還是走到她身邊,將茶盞放在了妝台上。
“潤喉的茶。”他輕道,徐思婉抿一抿唇:“多謝。”
這兩個字也說得字字沙啞,她說完就不再作聲,端起茶盞一飲而儘。
而後的一上午,她飲了不知多少盞潤喉的清茶,晌午再睡一覺,下午嗓中的不適可算緩解了大半。
再至入夜時分,張慶忽而疾步進屋,抬眸掃了眼見麵前都是近前服侍的幾個,才上前道:“娘子,含元殿的宮宴剛散,聽聞陛下發了大火。不及宴席散去就走了。”
“怎麼?”徐思婉讀著書一怔,放下書想了想,眸光微凝,“今日是與番邦使節的宴席……還是為著若莫爾的事?”
“正是。”張慶躬身,“聽聞這回前來的使節比去年還要囂張一些,在宮宴上多有不敬之舉,又是張羅著群臣飲酒,又是叫嚷宮人要求加菜,大有喧賓奪主之意。鴻臚寺勸了幾番,他們也未見收斂,武將們先行怒了,說了幾句不好聽的,陛下就離了席。”
“這可是件大事。”徐思婉微微屏息,“你們盯著點紫宸殿的動靜,若再有什麼,及時來告訴我。”
“諾。”張慶頷首,又言,“玉妃娘娘那邊的情形,想來娘子也想知道。”
“自然。”徐思婉勾笑,“鴻臚寺為著若莫爾的事忙了大半載,如今還是鬨成這樣,玉妃隻怕是要頭疼的。不過麼,有的時候就會是這樣事與願違,她也該心裡有數。”
而於玉妃而言事與願違的,隻怕還不止若莫爾一事。
當晚,楚舒月至紫宸殿求見,原有邀寵之意,皇帝卻沒見她,轉而翻了瑩貴嬪的牌子。
到了次日天明,宮宴上的不快已傳遍皇宮,整個宮中都多了幾分緊張的氣氛。徐思婉隻做不知,既不去紫宸殿,也不主動開口說不去燈會也罷,於是到了下午他還是如約來了。
他穿了一襲並不惹眼的銀灰色常服,麵若冠玉,好似一位書香門第的貴公子。她打扮得也比平日清素許多,隻是那抹嫵媚猶在,伴在他身邊,正襯那句郎才女貌。
她就這樣歡歡喜喜地隨他出了宮門,二人登上馬車坐穩,馬車旋即向皇城門外隆隆駛去。隨行的宮女宦官雖然不少,但也都換了常服,隨在馬車兩側的樣子隻像大戶人家出遊,若不細看,尋不到多少皇家的跡象。
京城之中,集市分為兩處,一為東市、一為西市,過年時的燈會在兩邊都有,隻不過頭些日子都是東市熱鬨一些,唯有上元那天,因氛圍格外熱烈,兩邊才都會辦得隆重。
齊軒便命馬車直接往東市去,他們離宮時是下午,到東市正值夕陽漸落之時,滿集市的花燈剛剛陸續亮起,星星點點地在攤位上鋪開,似要與天邊夕陽爭輝。
徐思婉與他漫步街頭,始終都是一副歡欣的樣子。其實這般與天子同遊也確是開心的,因是微服出巡,規矩禮數都更鬆散些,他又有心哄她且出手闊綽,許多時候隻要她誇一句哪盞燈,他就會示意宮人買下,這樣毫無顧忌的買東西誰會不喜歡?
待得天色儘黑,花燈的光彩就顯得更耀眼了些。集市一角還有燈火不時竄起,徐思婉仰頭張望著,露出明媚的笑意。
忽有一瞬,她好似突然動情,伸手撲住他的臂膀,喚了一聲:“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