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昭等了十幾分鐘也沒等到回複。
他有些焦急,又發了一遍過去,齒尖也從唇瓣裡探了出來,咬住唇上乾澀的死皮,一點點撕扯著唇,憑借這點痛楚分散心神。
長時間哭泣後的雙眼受不了屏幕光的刺激,江昭閉了閉眼,一滴生理性的淚水從他眼角滑落,墜在光滑的地板上。
近乎無聲的墜落。
在這死寂的房內,這聲音卻格外刺耳。
好像有柄重錘從他耳畔重重地砸了下去,聲響之大,宛如平底一聲驚雷。
又像是有什麼虛無的東西自他耳側驟然爆裂開來。
江昭被這聲響勾得莫名心悸,甚至於是心慌。
突如其來的心慌籠罩住了他,心臟的跳動驟然加快,一聲快過一聲,一聲響過一聲。
餘光瞥到身旁的插排,江昭眼皮驀地一跳,下意識伸出手,想將充電線往回拉,手剛握上細線,他的動作卻驀地停住了。
要是現在剛好有人在看他,他這樣豈不是直接把直接暴露出了他在房內?
他遲疑著鬆開手,小心翼翼地轉動身子,往書桌底下鑽得更深了,書桌的下麵有抽屜,銜接處應當會有縫隙。
仔細找了找,他成功摩挲出一條細如發絲的罅隙。
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挲聲始終響著,分明微不足道的,但江昭卻莫名覺得這聲音太吵了。
吵得他頭疼欲裂,心頭驀地升上一股煩躁。
有種想將一切拋之腦後、將怒火發泄出來的衝動。
他極小心地、極小心地,將右眼對上了那條細細的縫。
濃長的羽睫忽閃了兩下,視野內的東西也漸漸落在實處。
無事發生。
輕薄的房門被花瓶抵著,上頭的白玫瑰嬌豔欲滴,慵懶地搭在細頸的青花瓷瓶上。
……應當是他想多了。
江昭在心裡安慰自己,被鬼嚇得多了,他最近也愈發變得疑神疑鬼起來。
如果有人開門,一定會碰到花瓶,現在花瓶不是還好好地放在地上嗎?
再說,黑霧說這裡沒有人或鬼,隻有一隻很弱的地縛靈。
既然是這房子的地縛靈,應當無法離開房子。
從黑霧的語氣來看,它應當對這隻地縛靈很有把握。
江昭強迫身體鬆氣,坐回原位,等手機的電量多一點,不至於隨時關機,他便帶著手機和充電器走人。
不能從大門走,萬一大門外有人守著。
他記得他房間的浴室窗外有一根連接到地麵的管道,而牆體上也有可供他落腳的地方。
再然後,他隻需要翻過一道圍牆,便可以跑進樹林。
他不跑錯地方的話,大約兩個小時便可以走出樹林,林子外是馬路,到時候便可以打車去約定的地方了。
江昭焦急等待著。
平日裡感覺手機的充電很快,現在卻覺得格外漫長,用度秒如年來形容毫不為過。
電量緩慢朝上攀爬著。
18、19……28、29、30。
電量超過百分之三十,手機自動退出省電模式,江昭直接拔下了充電器,把兩樣東西全揣上,又將插排、花瓶等挪回原位。
他深呼吸,用同之前一樣的速度回了房間,餘光掃過房間,落在了床頭櫃上鮮嫩的白玫瑰上。
他在心裡默默想,他以後可能會對白玫瑰起應激反應。
江昭鎖上浴室門,拉開窗戶探頭看了眼。
三樓……
總高度超過了七米,要是運氣不好,摔下去正好能摔到脖子。
江昭咽口水,用毛巾將兩隻手腕包裹住,鼓足勇氣翻過窗戶、拉住了管道,順著慢慢往下爬。
離地麵還有一米時,他鬆手,徑直跳了下來。
管道不遠處便是客廳,透過落地窗,他看見裡頭站著一個傭人,似乎聽見了外頭的聲音,狐疑地往外看了幾眼。
江昭忙躲進花叢中。
他無意識蹭了蹭右手的小痣。
指腹掩映下,黑霧竄出來,同樣蹭了蹭他。
他還未發現,黑霧已然代替林玉韻,成了他感到危險時下意識相信的人。
傭人走後,江昭繞到沒有窗的圍牆處,借著樹木攀爬上,而後於空中縱身一躍——
穩穩落地!
青年跳躍的過程中,衛衣上帶,露出一小截勁瘦雪白的腰腹來。
這幅畫麵不斷拉遠……
最終定格在相機漆黑冰冷的鏡頭中。
牆外,江昭邁開腿,拚命朝樹林裡奔跑著。
他腳踩鬆軟的泥土,才下過一場小雨,泥土上覆蓋著一層已然變至腐爛、漸漸被土壤吸食至所剩無幾的枯葉。舉目四望,林中四處是相同的土地與相同的樹木,頂上燦爛的天光不知何時被一層陰雲籠罩,慘白的天被直指蒼穹的樹木分割成無數細碎的光斑,如落入百花筒中般目眩神迷。
青年不停地跑。
光影不停從他身上略過。
他越過泥土、越過暗淡、越過這方將他囚禁於此、教他畫地為牢的樹林。
不知疲倦地跑了許久,江昭眼前的樹木數量開始減少,他也看見了平整的地麵。
體力完全耗儘的江昭腳步一停,登時一個踉蹌,險些栽在泥中,好險扶住了一顆樹木。
儘管如此,粗糙的樹木表麵還是擦破了他嬌嫩的掌心。
絲絲縷縷鮮紅的血溢出來,一滴滾圓的血珠順著他的掌心邊緣滴落,墜進濕漉漉的泥土中,滴進地底的樹根處。
江昭喉頭湧出一陣陣鐵鏽味,弄得他幾欲嘔吐。他停在原地大口喘息著,心臟也被如此劇烈的奔跑牽扯著,傳來絲絲刺痛,像被韌性十足的絲線纏住,他愈喘,便愈疼。
跑時不覺得,現在停下時才發覺兩隻腿酸軟腫脹,已經沒了任何感覺,灌了鉛似的沉在原地,猶如身旁的百年樹木,已然紮根於此。
他最終還是支撐住了,拖著兩條腿往前走。
青年的身形從高聳入雲的樹林中顯出。
江昭看向麵前的圍牆,疑心他出現了幻覺。
這是哪裡?難不成在這附近還有彆的住宅,他以前怎麼從不知道。
他走上前,用完好的手摸了摸圍牆,麵色忽的一變。
——他在牆上看見了一個腳印。
沒記錯的話,這是他幾個小時前蹬上去的。
因運動而通紅的麵色瞬間冷卻,一股寒意順著脊骨往上爬,一陣風吹過,後頸的汗水登時開始發涼。
這股涼意一直蔓延到他心臟處。
江昭急急後退幾步,直至腳重新踩上濕潤的泥土才回神。
兜兜轉轉,他竟然又回來了?!
他分明是一直朝前跑的,怎麼會回到原點?!!哪怕是走到江宅另一邊也好,為什麼……怎麼會是原來的位置?
江昭想不通,體內的器官偏在此時跟著心臟一起攪動,疼得好像所有器官卷在了一處。
他再顧不上其他,捂住腹部轉過身,跌跌撞撞地往後跑。
不行……他要出去,他一定要出去!
手背的黑霧像是感覺到他的情緒不太穩定,躍躍欲試從他手背跳起來,妄圖引起他的注意。
它還記得之前江昭說過,在外麵不能隨便化形。
它跳了幾下,江昭仍舊看不見它,它隻能悄悄移動了位置,跑到食指指腹,浮出一點身形蹭了蹭江昭。
它在用這種笨拙的方式來安慰青年。
它現在還太弱小,除了單獨引走青年,告訴他有危險外,它什麼也做不了。
——它甚至沒法保護好青年。
有朝一日,它會強大起來,強大到哪怕江昭和所有人為敵,它也能夠保護好江昭。
狂奔中的江昭動作一頓,扶著樹乾停下歇息片刻。
他感受著手心跳躥的黑霧,慌亂的心中多了幾分安穩,至少……他現在有一個勉強可以相信的鬼了。
這種感覺像是養了一隻很小的寵物,他難受時寵物會敏銳地察覺到,並試圖通過引起他注意的方式緩解他焦灼的情緒。
江昭不得不承認,他的確有被安慰到。
他鬆了口氣,一步步慢慢往前走,大約十分鐘後,他眼前出現了一片熟悉的平地,而更遠一些的圍牆被高聳的樹木遮住。
江昭一瞬頓在原地。
事已至此,他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他不是跑錯了地方,而是走進了鬼打牆中。他先前僥幸的猜想被殘酷的現實徹底粉碎,不知是哪隻鬼,早已在他可能去往的地方布下了不起眼的陷阱,隻等他一腳猜進去。
那麼,布下陷阱的獵人有察覺到他的存在嗎?
江昭想著,瞬間頭皮發麻。
他惶惑而又惘然地轉過身,神情慌張無措,正要邁開腿,餘光瞥見樹梢處停著的東西,動作驟然僵住。
不知何時,一群黑烏鴉跟在了他身後。
不是幾隻,而是幾十隻甚至上百隻。
這些烏鴉悄無聲息地跟在他身後,他停下時,烏鴉也跟著停了下來,站在或高或低的枝頭,靜謐無聲地看著他。
數雙漆黑的鳥眼看向他。
目光格外強烈,像是禿鷲盯著一塊腐爛的肉般,隨時準備暴起搶奪。
江昭一口氣差點上不來。
他吸了口氣,胸膛的起伏不知不覺變小,生怕影響到這些烏鴉。
這群黑鴉藏在枝葉的掩映中,配著深綠的葉片與慘白的天光,構建出一幅駭人心魄的湖麵,反差極強的色感刺激著眼球,恍惚教人生出一股錯覺。
麵對的不是鋪天蓋地的黑色烏鴉,而是無數手提鐮刀的死神。
天色漸暗。
江昭眼中的事物被拉扯著,一點點開始變形,光滑的鴉羽成了肮臟的舊袍子,刀刃般的目光虛幻成了雪亮的彎刀。
他眼裡浮出驚恐,腳不自覺往後退了一步。
這一步正好讓他踩中了一根乾枯的樹枝,輕輕的一聲“哢嚓”。
林中的烏鴉目光登時朝他而來,數雙或隱或明的眼睛如數把刀刃朝他直射而來。
他手背的黑霧順勢滑進掌心,輕輕咬了他一口。
這點刺痛讓江昭回神,眼前的一切事物登時回歸原樣,他下意識低頭看向掌心。
小痣回到原位。
江昭發愣地看著這滴小痣,而不遠處的鴉群像是驟然感應到了什麼,爭先恐後地拖長嗓子開始嚎叫。
“哇——哇——”
“哇——!”
粗糲的鳥叫聲此起彼伏、響徹雲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