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這句話,江昭的視線下意識落到江母身上,恍惚間,他麵前浮現了日記上娟秀的字跡。
從一開始的滿含愛意,到發現死胎時的絕望,又到後頭不願意相信事實,自欺欺人、怨天尤人,一直到最後的瘋癲。
江母的愛恨都是剛烈的,像一陣風,又像一陣火。
這母愛對於缺愛的人來說恰如避風的港灣,但對於正常人來說無異於烈火烹油。
——隻有無儘的燃燒。
待到燃燒殆儘,便隻剩下一堆曾經寫著愛恨的灰燼。
而現在,這股火焰已經熬過了最初的烈焰熊熊,開始慢慢朝著遍地灰燼走去。
他從江母身上看見了濃濃的死氣,這頹廢的氣息對於一個不到五十的人來說極為罕見,卻濃烈得像墨一般,是熾烈的,也是凶猛的。
陰沉的腐朽氣息交織在一起,纏住了這個半生瘋癲的女人。
江昭張了張嘴,在對方滿是期待的眼神中輕輕喚道:“……媽。”
他這算是代替原身喊出來的嗎?
應該算是吧。
江母張大嘴,喉中發出乾澀的聲音,像一個破舊的風箱般的,“哎……哎,媽在……”
聲音嘶啞陰沉,透著股腥氣。
聽見了這一聲,她眼裡那點好容易積蓄出來的亮光開始慢慢消散,像是心願已了,便不願再呆在這副腐爛的軀殼裡頭。
江父伸手,輕輕握住了她放在被子外蒼白的手。
江母一直都很瘦。從前興許是因為貴氣養人,她的瘦便是美麗健康的瘦,而如今,失了那層貴氣,她擱置在被麵上的手格外伶仃。
第一眼望去,瘦得嚇人。
江父忽地開口,聲音低沉緩慢。
“二十七年前,她懷上了賢哲,當時我們都很高興,她說她喜歡女兒,我說我也喜歡。”
——其實不是喜歡女兒,隻是因為江母喜歡。
江父和江母是高中校友,畢業後各奔東西,幾年前,他們在高中的友人聚會上互相認識了彼此,而後便是乾柴烈火、一見鐘情。
如果沒有那個死胎,他們應當也會是一段佳話。
可惜世界上的大多數事情都是這樣,總要有取舍。
江母放不下死在腹中的孩子,一念成魔,憑著那點微薄的執念患上了產後抑鬱,本該疏導安慰她的江父卻選擇了沉默不言,在之後的二十多年內,他都在竭儘全力地安慰他的愛人。
偏偏他的方式是任由對方去做想做的事。
殺人也好、養蠱也好。
他都由著她。
江父微微低了下頭,“醫生說她鬱結攻心,是多年的病症了,如果解開病症或許能夠慢慢好轉,但已經太晚了,她的鬱結在這二十多年的時間裡已經打成了一個死結,再也解不開了。”
“或許從今以後,她都會是這副模樣。”
“沒有易舷安,她也活不了多久,易舷安隻是揭開了最明顯的那層紗布,讓傷口流淌的血露了出來。”
“手術你不想做就不做吧,她也管不了你多久了。”
說起如一把枯木般的妻子,江父的麵上頭一次帶上了愧疚和祈求。
“算我求你,陪你媽最後的這段時間吧,她或許真的支撐不了多久了。”
“……”
江昭心裡像掀起了波浪的海洋一般,久久不能平息。
大約幾十秒後,他問:“以什麼身份來求我?”
江父:“以一個丈夫的名義。”
他說的不是父親。
江昭心頭漫開一點淡淡的疑惑。
不等他把這絲疑惑咀嚼乾淨,便聽江父又道:“她去世以後,你想走還是想留都可以,如果你留下來,我們的遺產都歸你一人,如果你走,我最多隻會給你一張一千萬的支票,其他東西我都會交給職業代理人打理。”
“不。”江昭拒絕了他,“那一千萬你捐了吧,至於公司,你寧願交給職業代理人,也不願意交給符沉嗎?”
青年的聲音有些輕,並不高的聲調讓他聽起來一點氣勢也沒有,像柔弱的菟絲花一般,卻輕而易舉順著那絲裂開的縫隙攀附進人心裡。
“你想依靠賣慘的方式讓我同情你們,答應你的請求,如果我答應了你,就是上了你的當。”
換做普通人,江父打出這麼一套感情牌,再加上求和的態度,興許會心軟,繼而被江父慢慢說動。
偏偏江昭是個沒有心的。
他不在乎,也不會因為江父說的這些話而動搖,更無法代入加害者的角色去共情。
“這麼多年裡,做錯事的明明隻有你們兩個。”
“她患上了產後抑鬱,你卻因為忙著工作,又或是彆的原因沒有陪在她身邊,等到她的抑鬱演變成了偏執的瘋病,並且傷害到了彆人時,你才終於回過頭來,注意到你的妻子生病了。”
“如果你當時陪著她,這就隻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病症。”
“——可是你沒有。”
江父說話時,江昭悄悄看了一眼原文劇情,又花了一點積分和係統兌換了線索,得知當年刮宮後江父做了些什麼。
“你在反應過來過沒有悔過,而是把這一切都推給了旁人,但是你知道你對她有愧,所以不管她想做什麼,你都陪著她做,因為你知道她的病會變成這樣,更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沒有人陪在她身邊。你對她的感情裡幾分是愛,幾分是愧?”
“這樣來說,她似乎變得很可憐,一切好像都是因為你的不聞不問引起的。”
“但做出那些事的人是她,她的日記我看過了,剛打胎時,她說她恨你,我想那本日記你應該看過了,因為從某個時間段開始,她再也沒有提過恨你這件事。一定是因為你看到了她在日記中寫的,你才會想改變她的想法,讓她不再恨你。”
“你在發現她的心理疾病後非但沒有製止她,反而幫助她變本加厲。”
“她也很可惡。世界上的可憐人很多,解決的方法應該是對生活還擊,因為壓垮她的不是彆人,而是生活。”
江昭看了眼麵色黑沉的江父,“我忘了,還有一個你。”
“她做出的決定是對那些可憐人還擊。”
“如果我說她可憐,那麼易舷安呢?符沉呢?我的養父母呢?他們難道不可憐嗎?”
“憑什麼,他們生來就要承擔她的痛苦?”
近乎於尖銳的言語硬生生撕開了他們的遮羞布,露出底下那層偽善惡臭的假麵。
“她對我好是事實,但我不想接受。”
“至於你,你從頭到尾扮演的都是幫凶的角色,看起來什麼也沒做,但她的所有決定背後都有你在支持她。對易舷安,你沒有儘到養父的責任,對符沉,你沒有儘到父親的責任,對她來說,你沒有儘到丈夫的責任。”
話罷,江昭抬手輕輕捂住了胸口。
一口氣說了太多話,再加上江父說的話實在讓他生氣,他氣得胸口都有些隱隱作痛。
他垂頭,餘光卻看著江父冷硬的麵龐。
像江父這樣的人就是這樣,一旦被彆人說穿了,便會惱羞成怒。
【支線完成多少了?】
係統:【二分之一,還剩一半,請您再接再厲哦。】
江昭當然不是故意激怒江父,他隻是在陳述事實的同時做支線任務。
他的目光落到衣領上,他離開醫院時沒換衣服,身上穿著的還是那套藍白條紋的病號服。
盯著這抹白色,他心頭的那點疑惑忽然像滾雪球似的,越滾越大。
江父冷硬的麵龐在他眼前浮現,還有被戳穿後那古怪的態度。
“你知道的事還挺多,還知道些什麼,一起說了吧。”江父冷冰冰道。
說穿後,他的態度便一直都是這樣冰冷,像對待一個陌生人一般。
陌生人……
江昭腦子裡飛快閃過什麼。
【等等!】他突然在心裡喊道:【係統,我的養父什麼時候開始做律師的?】
【資料上顯示,他從畢業開始便在律師事務所實習,兩年後轉的正。第三年,您的養母懷孕。】
江昭心底的不對勁開始飛速增長,江父每每對上他時不冷不熱的態度,還有地方剛才問的那句話……
應野之前和他說,當年的那個護士“一直不知道另一戶人家是誰”。他假設一下,這句話反推過來,便是護士知道其中一戶人家是誰。
他根據猜測,對方應該不會在明知江家財大氣粗的情況下,還敢隱瞞這件事。
也就是說,護士知道的那戶人家是他的養父母。
而當年,他的養父就已經是個律師了,這個護士在知道弄錯孩子之後肯定打聽過,那個年代的律師不多見,稍微一打聽就能知道這個身份。
護士孤身一人,抵抗不過財大氣粗的豪門,難道能抵抗得住一名律師的狀告嗎?
更何況,換孩子這件事,根本就不是抱錯,而是江母有意為之。
江母不可能事先知道會出現這麼一個粗心的護士。
還有那份鎖在保險櫃裡的DNA檢測報告,對方為什麼要藏一份DNA檢測報告在這裡頭?
血緣鑒定、血緣鑒定……
江昭心頭隱隱浮出了一個荒唐至極的想法。
他猛地抬頭看向江父,唇色猛地發白,顫了又顫,而後忽地道:“你……為什麼從來不以我父親來自稱?”
江父沒有回答,大約幾十秒後,江昭問了一個更加直白的問題:“你是我的親生父親嗎?”
江父側頭,終於肯正麵看他一眼了,卻仍然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