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詭譎至極的靜謐中,江昭得到了答案,他知道江父默認了。
“她自己換了一次孩子,粗心的護士又換了一次孩子,所以……我的親生父母是誰?”
江昭覺得這個世界玄幻至極,但他轉念一想,這是書中的世界,劇情離譜也是可以理解的,更何況,有時現實往往要比戲劇多了。
“你既然知道我們之間沒有血緣關係,肯定也查到了我的親生父母,以及你們真正的孩子。”
江父冷冷看著他,“他死了。”
輕飄飄的三個字如同平地一聲驚雷,重重擊打在江昭耳畔。
他下意識問:“什麼時候?”
“你查出心臟病的那年,我找人鑒定了血緣,你媽是O型血,我是A型血。管家跟我說P型血是基因突變,不會出現遺傳,更不會存在隔代遺傳的情況,隻有同代之間會存在,但我覺得謹慎一些好。”
“後來鑒定報告顯示,你真的不是我的孩子。我前前後後換地方測了六次,每次的結果都是相同的,你不是我的孩子。”
“我沒告訴你媽,她當時的情況不太穩定,所以我私下派人去找,找到了那個護士,她曾經不小心和人說漏嘴過,我以她為線索在背後偷偷地查,最後找到了一卷老舊的監控錄像磁帶。”
“你猜怎麼著?”
不用他再繼續說下去,江昭已經能夠隱隱猜到之後發生了什麼,“她的人把她的孩子和易舷安調換了,但那個粗心的護士又把我和她的孩子抱錯了,在她身邊的三個兒子,沒有一個人和她有血緣。”
“——我們都不是她的孩子。”
江父閉了閉眼,再睜眼時,他眼裡有著明顯的厭惡,“是。我不知道你親爸是誰,但你親媽是個賣酒女,她懷上你隻是一個意外。”
“那個賣酒女沒錢打胎,吃了兩次藥你都沒掉,但當時她家裡人給她介紹了相親對象,是個二婚的男人,她和人家在一起之後謊稱身體不舒服,拿了彩禮錢來醫院準備打胎,但當時你已經很大了,打是打不掉,隻能生下來了。”
“她這種人,怎麼可能把孩子帶回去好好養大。”
“生下來的第二天她就出院了,不顧醫院的阻攔抱著孩子出院了,三天後,有人在河邊發現了一個被淹死的男嬰。”
江昭愣在了原地,心裡頭一次生上了一股荒謬感。
江母作計讓易舷安幫他頂命,讓他逃過了那次致命的車禍。
而她的親生孩子卻因為一個粗心的護士,來到了一個更加冷漠的母親手裡,代替了本該被丟在河裡的他。
換來換去,她的孩子剛出生沒幾天便死了,而彆人的孩子也因她而死。
江昭滿腦子都寫著四個大字:因果報應。
因果循環來循環去,最後又回到了江母的身上,她心心念念的孩子早在二十年前便已經死在了湍急的河水中。
從那以後,她惦念的、厭惡的、冷漠的孩子都與她無關。
“你為什麼不告訴她?”
江父:“告訴她,她的第二個孩子也因為她死了?接連兩個孩子都死在了她的手裡,不論是她不作為也好,還是她奪取他人命運也好,她的孩子永遠都無法活下來?”
“我隻是不想傷害到她,錯誤已經發生了,就乾脆將錯就錯下去。”
江父的目光落到江母身上,從來冰冷的眼裡難得帶上了溫柔的情意。
……兩個瘋子。
江昭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望著江母呆愣的模樣,又忽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他隻是忽然覺得易舷安很可憐。
明明都不是親生的,但他卻偏偏被江母冷暴力了整整二十年。
還有符沉。
好容易被人領養,養父母不僅不愛他,更是在災難來臨時,義無反顧地將他推了出去。
有些諷刺。
江母的眼皮一垂一垂,最終忍不住闔上了。
江父緊緊握住了她的手。
江昭正要說話,忽地察覺一道目光落在了他身上,下意識抬頭看過去。
長得拖到了地麵且厚重的窗簾後露出了一隻虛化的腳,窗外的陽光穿過這隻腳,肆無忌憚地落在了深紅的窗簾布上。
如同劇場的打光燈一般,落在了謝幕時緩慢合攏的帷幕上。
易舷安一直都在這間房裡。
電光火石間,他忽然發現了這個事實。
剛才的那些話他全都聽了進去,江昭不知道現在他是恨狠心的江母多一些,還是恨明知真相卻選擇了冷漠以待的江父。
或許兩個人都有。
他的目光太明顯,窗簾後的易舷安很快便察覺到了,往旁挪了一步,顯出完整的身形。
江昭盯著一個角落看得時間太久,江父很快便察覺到了,下意識回頭看去,瞳孔驟然一縮。
陽光下,易舷安的身形有些模糊,在看清江父眼底的冷漠後,他周遭不斷重複著溢散和聚攏這兩個過程的陰氣忽然像被下達了命令的官兵一般,肉眼可見的黑色氣息朝他湧來,在觸及他時,卻沒有像陽光一般徑直穿過,而是漸漸凝實了身形。
沒多久,他的身形便像濃墨一般,陽光投到他身上時,也沒有像之前一樣,反而像墜入海水中一般,被他吸收了進去。
周遭陰氣大漲,連窗外的日光都變得寒涼起來,某個瞬間,江昭甚至以為那不是太陽,而是月亮。
他感到了一股深入骨髓的冷。
不過一瞬,他的體感又恢複到了先前的地步,易舷安的目標不是他,而是江父。
他抬頭,露出了那雙黑到極致、隱隱透著紅光的雙眼,裡頭滿是冰冷的恨意和怨懟。
無論誰站在他麵前,都不會懷疑,這是一個心懷怨恨的厲鬼。
他最終還是從亡魂變成了厲鬼。
易舷安一步步走來。
陰氣也跟著逼近,在他腳下搭成了一座牢不可破的橋梁般,他所過之處都漫開了漆黑的水漬,整個房間都被這樣漆黑的痕跡覆蓋,幾乎可說是鋪天蓋地。
——唯獨江昭腳下是乾乾淨淨的。
他下意識低頭看了看,發覺那陰氣凝成的水也不全是避開了他,從裡頭衍生出了一小條分支,探起身子悄悄蹭了下江昭的鞋尖。
“……嗯?”
這條分支發覺自己暴露了,登時往回一縮,沒多久,它又從大部隊裡脫離出來,悄悄貼了下江昭的鞋尖。
這個動作有點……眼熟。
江昭指尖有些癢,他下意識看了眼,上頭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滴抗議的黑痣。
他瞬間就記起來了。
這個動作和當時的黑霧像極了。
他收回視線去看那條分支,卻發現對方飛速往後竄了回去。
他視野內也出現了一隻腳的鞋尖。
江昭抬頭,他視野內遍布濃鬱的陰氣,而易舷安站在他身前,恰好擋住了身後的場景。
他下意識墊腳想去看。
一隻冰涼的手覆在了他的眼上,黑暗隨之襲來。
另一隻冰涼的手抱住了他。
他嗅到了淡淡的血腥味,不過一瞬,這股味道便被易舷安身上的氣息給衝淡了。他說不清易舷安身上是什麼氣味,像是某種花香,又像是天然自帶的冷香。
漂亮的青年眨了眨眼,濃密纖長的羽睫掃了下易舷安的掌心,癢癢的。
這股癢勁兒像是順著手心進入了他的心底。
他抱緊青年。
“……彆看。”
青年於是很乖地沒有在墊腳,而是乖乖待在他懷中,隻是不停眨眼,用眼睫來掃他的手心。
江昭隻是遲鈍,不代表他什麼都猜不到。
易舷安這麼做是不想他看見不該看的東西,等對方把手撤下時,江父和江母估計已經做了一對亡命鴛鴦。
江昭隱約聽到了衣料摩挲的聲音,他不敢去深想,雖然沒有情緒,但他也是知道害怕的。
他見不得這樣殘忍的畫麵。
眼睛被遮住了,再躲進易舷安懷裡,便聽不見聲音、也聞不見血腥味了。
江父貿貿然把所有事告訴他,並不是因為江母的死激發了他僅存的良心,而是因為他想報複易舷安。
他算準了江昭會來,也算準了易舷安在乎江昭。
易舷安同樣算準了他心裡那些齷齪心思。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捂住江昭雙眼的手終於放了下來。
他眨了眨眼,眼睫上抖落些許小水珠,像振翅的蝴蝶一般。
江昭對上了易舷安猩紅的眼,這是厲鬼的眼。
他下意思哆嗦了下,本能想要往後退,避開這吃人的怪物。
厲鬼啊……
易舷安隻是用這雙猩紅的眼,看著他,多的一步也沒有做,那雙眼中的血腥氣卻沒有因為他一時的平靜而褪下。
“江昭,我成了吃人的厲鬼。”他是這樣說的。
“我恨他們所有人,不管是他還是符沉,還是那個護士……可我唯獨對你恨不起來。”
“我犯錯了。”易舷安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這麼一句,緊接著,他盯著江昭的雙眼,問道:
“你還願意要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