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這個時候,明燁才發覺,原來麵對不熟的人去世,除驚愕外,不會感到一丁點的難受。
因為不熟。
還因為裝不出來。
他隻是想,既然明朗去世了,他也不用再顧及明父的情緒,借住在對方的公寓裡。
他自己不是沒有房子,當初明奶奶留給他的財產在他成年後便已經由律師完全轉到了他名下。
他完全可以自己住,但因為明父老了,想法也和最開始不一樣了,他開始信奉家和萬事興,想要修補兩個兒子之間的關係,也想修補兩個兒子和自己的關係。
明燁隻好配合著明朗去演了一處兄友弟恭的戲份。
而現在,他終於可以卸下重擔,鬆一口氣了。
遇見江昭的那天白天,明燁正好出門去看房子,他已經在著手搬出去的各項事宜了。
——明燁最終沒有搬。
他看見了走廊上一襲白衣,臉龐懵懂稚嫩,眼神濕漉漉的江昭。
他的……前嫂子。
明燁不是第一次見這位名義上的嫂嫂,卻是第一次正眼去看對方。
和他想象中是一樣的,卻又是全然不同的。
他早先便聽說江家二少爺是出了名的木頭美人,美則美矣,卻沒有靈魂。
是以,他很早便在腦子裡簡單兩筆構想出了一位“木頭美人”的形象,也沒興趣去認識明朗的人。
——直到親眼看見江昭、與對方對視時。
青年的確很美,眉眼生得昳麗,像枝頭盛開的繁茂花朵,每一片花瓣鬥透著嬌嫩和柔弱,飽滿鮮紅的唇瓣微張,低聲喃喃著什麼,連聲音都如百靈鳥一般動聽至極。
他美到了極致,卻並不木。
那雙眼滿含靈氣,像是盛了一汪濕漉漉的水,透明、澄澈,他甚至能透過這雙黑白分明的眼看見對方眼底映襯進去的自己。
明燁無法描述他當時的情緒。
他隻是覺得胸腔好像驟然被什麼東西填滿了。
他前所未有地開始後悔起來。
為什麼要將聯姻讓給明朗?為什麼直到現在才認識對方?
為什麼……最初認識江昭的人,不是他?
明燁第一次嘗到了嫉妒的滋味。
青年抬眼,濕漉漉的眸光落在他身上,唇輕輕張合,蒼白著臉輕聲喚道:“老公……”
沉浸在嫉妒中的明燁驟然回神,不等他完全清醒,便被拽入到了更深的嫉妒當中。
他不置可否地開始思考,江昭是否也用這樣綿軟的聲音叫過明朗?
明朗是什麼反應?
聽管家說,他們之間隻是商業聯姻,並無真感情,明朗對待江昭的態度也是禮貌中透著疏離。
明燁想,明朗真是瞎了眼了。
他從來不嫉妒對方擁有的東西,這是第一次。
他心底甚至是有些慶幸的。
……慶幸明朗出了車禍。
否則,他該怎麼和江昭在一起呢?
從見到江昭,到想和對方在意,這期間他隻花了短短三天的功夫,下決心的速度前所未有地快。
明燁嘗到了名為嫉妒的滋味。
負麵情緒滋生了他的陰暗,等他大腦清醒過來時,他已經站在了江昭的床邊。
三更半夜,他不睡覺,反而等江昭睡著後偷偷溜進了對方的房間,站在床邊盯著對方看。
他是瘋了嗎?
明燁的目光落到床上,落地窗外皎潔的月光落在江昭的側臉上,模糊了他的輪廓,也柔和了他的眉眼,讓他此時瞧著,像是從畫上走下來的一般。
他想,瘋就瘋吧。
他精神上已經有病了,不在乎心裡再多一層病。
明燁抬手,隔著若有似無的距離描摹著江昭的眉眼,動作緩慢。
他手癢,想畫畫了。
明燁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好人,這些年他囂張慣了,想做什麼便去做,不想做什麼也會直接拒絕。
正如他想要江昭,便寸步不離地跟在對方身邊。
像一匹盯上了獵物的孤狼,隻等獵物鬆懈時一撲而上,叼住對方的後頸皮,將他帶回自己潮濕黑暗的巢穴裡。
明燁想,他大抵是真的瘋了。
他所住的房間緊挨著那間新房,不久前,明燁無意間發現了一個秘密。
——他房間的牆上有一幅古典畫,畫上人的雙眼可以看見另一個房間。
從前他整夜整夜地失眠,而在發現了這個秘密後,他整夜整夜地站在畫像後,窺探著房中人。
那房裡的人好像一隻籠中雀,絲毫不知自己早在暗中便被人盯上了。
明燁伸手,隔著一麵牆,做了個抓握的動作。
……他虛虛抓住了這隻籠中雀。
明燁心裡嘗到了前所未有地滿足。
他的精神狀態一直都處在極為糟糕的狀態裡,而這種壞情緒在遇見江昭後便開始成倍地增長,如同一塊腐爛的沼澤地,漸漸將他吞噬殆儘,直至腐蝕得僅剩一堆白骨。
——我的寶貝,你遲早會落入我的懷抱。
明燁覺得自己好像瘋了,他的靈魂被切割成了兩個完全不同的部分,一部分讓他適可而止,另一部分卻在嘶吼尖叫,病態地愛戀著青年。
想將青年據為己有,想讓青年用婉轉的聲線呼喚他的名字。
更想要,青年從今以後心裡的人隻有他一個。
他撿起丟棄的畫筆,乘著柔和的月光描摹了無數個江昭,又將之珍藏在心底,不讓外人窺見一丁半點。
在他克製著心底發瘋狂亂的情緒時,他聽見青年對他說,自己一直都愛慕明朗,隻是對方從沒有回頭看過他一眼。
明燁嫉妒得快要發瘋。
他嘗到嫉妒滋味的頭天晚上,意外在走廊上看見了個熟悉的人影。
——是明朗。
他站在窗前,身上穿著的仍是那天車禍時所穿的衣服,目光冷漠。
明燁下意識朝他身後看去。
沒有。
沒有影子。
麵前站著的這個明朗毫無疑問是鬼。
對方回來乾什麼?明明都已經死了,都變成鬼了,為什麼還要出現在他的生活裡?
老老實實地當一個死人不好嗎?
明朗像是看透了他心裡在想什麼,目光冷得像窗外的月輝,“我一直在。”
“你之前看不見我。”
明燁嗤笑一聲,“那現在怎麼看見了?”
“——因為你嫉妒。”
明朗的聲音前所未有地冷漠,“你對我產生了嫉妒。”
明朗有話沒說出口。
他們之間在無形中似乎有著什麼聯係,但這種聯係他看不透,唯一可以作證的便是明燁能看見他。
明燁可以看見他,是因為他心裡滋生的情緒龐大到甚至動搖了這個世界。
“隨你怎麼想。”明燁冷漠道:“你已經死了。”
“——可江昭喜歡我。”
準備轉身離開的明燁動作驀地一頓,目光死死盯著明朗。
良久,他收回視線,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明燁的確是個瘋子。
不然也不會在知道了江昭深愛明朗後,甘願將身體讓給明朗,讓對方複活。
一切似乎都是他甘願的。
但他捫心自問,他當真是心甘情願的嗎?
——不。
若真是如此,他也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想從江昭身上尋找一個值得他活下來的理由。
可他無論如何都找不到。
明燁想,似乎一切又都回到了小時候。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父母、陌生的環境。
沒有真正在乎他的人。
似乎他的出生是個巨大的錯誤。
既然如此,他為何不乾脆成全了江昭呢?
他怎麼舍得看對方哀傷流淚,青年留下的淚水如同滾燙的岩漿般,烙印在他心頭,留下了無法磨滅的印記。
他是瘋,但卻知道該如何對喜歡的人。
明燁想,便是再不甘心也沒有辦法。
他做出決定的那個夜晚,明朗也在他房內。
這似乎是他有記憶開始,他第一次心平氣和地同明朗處在一間房裡,也是第一次,明朗朝他道謝。
明朗走後已經是淩晨四點了,這會正是天亮前最暗的時候,窗外的月光都顯得暗淡了幾分。
明燁翻開了厚厚一遝的畫冊,裡頭的畫撒了滿地,而畫上的青年始終是同一個。
他獨自想了很久,才用一支削尖了的鉛筆,在畫冊的最後一頁畫了一隻脫離牢籠的金絲雀。
它衝向自由。
而他墜入死亡。
明燁想,到此為止吧。
他合上畫冊,轉頭看向窗外,目光有些驚訝。
遠處的天際線上漫開了一線淡淡的、溢散的金光,日頭正從天那邊升起,不多時,整片天空便像極了一匹璀璨的錦緞,霞光漫天。
長夜之後伴隨的永遠是白晝。
——天總會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