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嫂嫂(25)(1 / 2)

明燁從小就不是個好孩子。

他的父母、親戚還有身邊的同齡人都是這樣說的。

那年他四歲,第一次見到自己的父母,他含著滿心惴惴不安地站在父母麵前,聽從小把自己帶大的爺爺奶奶說,麵前站著的這對年輕夫妻就是他的父母。

他心裡除了忐忑外便隻有不安,他不知道什麼是父母,因為在他的印象中,所謂父母的親人從未出現過。

他一直以為他隻有爺爺和奶奶。

但在驟然間,有人告訴他,他不僅有父母,還有一個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哥哥。

待他總是很溫柔的奶奶為他高興,一向古板嚴厲的爺爺卻在背過身後偷偷抹淚。

明燁不知道,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爺爺。

一直到很久之後他才知道,原來他被接回家不是因為父母想念兒子,也不是因為哥哥的身體好了。

——而是奶奶生病了。

生病的人自然是無法帶小孩的,但他們都沒有告訴他,反而用父母一直都很想念他的謊話來蒙騙他。

明燁一直都記得他和明父明母第一次見麵時的場景。

年輕的女人看向他的眼中是強裝出的慈愛的,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瞧著像是喜極而泣,但在她背過身後,明燁卻發現她悄悄鬆了口氣。

像是對待一件不得不完成的任務般。

父親看向他的視線中甚至連偽裝出的慈愛都沒有。

奶奶說那是刀子嘴豆腐心、嘴笨。奶奶還說,讓他回家後腰乖一些,不能給彆人添麻煩。

他卻知道,不喜歡就是不喜歡,裝不出來的。

但明燁聽奶奶的話,他努力讓自己變得安靜、沉穩、不再給彆人添麻煩,也很少出門,他的話越來越少,不僅是因為奶奶的囑托,也是因為沒有人能和他說話。

果不其然,在明家待了七年,他和明父明母始終親近不起來,更遑論一向喜歡呆在房裡的明朗。

回到明家的第八年,一個夜晚,失眠的明燁從床上爬起來,想去找管家幫忙熱一杯牛奶,無意間路過書房時,他瞧見了從裡頭透出來的光。

明母和明父在裡頭談話。

鬼使神差的,明燁靠近那條半開的門縫,朝裡頭看去。

他看見身穿睡裙的母親坐在沙發上,一手支著頭,一手煩躁地敲著沙發扶手。

同樣穿著睡衣的父親坐在沙發對麵。

他們談話的聲音並不算高,明燁隻能隱約聽見些字眼。

“那孩子……不親近,我想,要不……”

明父蹙眉,“他也是你的孩子,你身為母親……我知道你疼小朗多些,但小燁同樣不比他差!”

明母提高了聲音,“你要我怎麼樣?!我和他總共隻有他出生時見過一麵,你讓我怎麼對他好?這都多久了,七八年了,我就是養條狗都該養熟了吧?”

她的語氣裡帶著不明顯的厭惡感,“你看看他,他每次叫我媽媽我都覺得心裡不舒服。你不常在家,體會不到和他獨處時的怪異感。”

“我都懷疑這孩子不是從我肚子裡生出來的,怎麼就和我一點都不親近呢?性格也是,不知道隨了誰,古怪得緊,還不喜歡說話,老是安安靜靜地盯著我看。”

“他那張臉和小朗一樣,但性格一點也不一樣,我每次看見他都覺得……”

“——瘮得慌。”

明母放輕了聲音,門外的明燁卻奇跡般的聽清了這三個字。

他大腦一片空白,過了好半晌才回過神,再朝門內看去時,明母已經站了起來,滿麵愁容,“算了,我再試試和他拉近關係,實在不行……就讓他想做什麼做什麼吧。”

“總歸已經有小朗了。”

——總歸已經有明朗了。

明燁早熟,他能聽懂這句話背後的意思,也能看得透明母的心思。

他想,原來在母親的心裡,他早就是被放棄的了。

既然這樣,為什麼還要接他回來呢?

明燁收回視線,垂在身側的手不知何時攥緊了。

他餘光瞥到了什麼,下意識轉頭看去。

明朗站在走廊儘頭,目光沉靜地看著他,那張和他一模一樣的臉上似乎永遠也不會有激動的神情。

走廊儘頭的落地窗沒關,一陣寒風吹過,明朗單薄的身軀挺立在寒風中,微蹙了下眉,而後不堪重負地、壓抑著、低聲咳了兩下。

走廊裡靜得嚇人,儘管他已經極力壓抑了,但還是不可避免地引起了房內人的注意。

“誰在外麵?!”明母厲聲道。

明燁站直了,一步步朝身後走著,直至身形徹底沒入黑暗中方才停住。

下一瞬,書房的門猝不及防被人打開,明母從房內走出,目光在門口梭巡著,落在了明朗身上。

她先是一愣,而後幾步上前,擔憂道:“小朗,怎麼穿這麼少?有哪裡不舒服嗎?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覺,找我和你爸爸有事嗎?”

明朗抬手成拳抵在唇邊咳嗽了幾聲,唇色是較為明顯的青白色,透著不健康。

他的目光始終看著前方,明母微愣,試著朝他所看的地方草草看了一眼。

她這一眼什麼也沒看見,又或者說,是因為不在乎,所以看不見黑暗裡站著的人。也是,她滿心滿眼都在擔心自己的寶貝兒子,眼裡怎麼還會容得下其他人呢?

“小朗在看什麼?”

“我在看弟弟。”

“——媽媽。”

兩道聲音幾乎是同時響起,如出一轍的沉穩,一時間竟分不清哪道是明朗的聲音。

明母身體猛地僵住。

明燁從黑暗裡走出來,目光直直看向明母。

他道:“我在這裡。”

明母下意識攥緊了手,強擠出笑臉轉過身道:“小燁?哎呀你怎麼在這兒?這麼晚了到處都黑漆漆的,媽媽剛剛都沒看見你。你在和哥哥捉迷藏嗎?”

明燁的目光從她僵硬、不自在的臉上移開,落到了明朗身上,輕輕點了下頭。

“……嗯。”

他唇角忽地揚起,露出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燦爛笑容。

“我輸了。”

“不過沒關係,反正……”

“——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

看見他笑,明母本能覺得他此時心情好,背地裡鬆了口氣,擠出滿臉僵硬的笑,跟著點點頭道:“玩遊戲好啊,隻是現在太晚了,明天再玩吧。”

“小朗,該睡覺了,弟弟也該睡覺了。”

明燁臉上的笑一點點消失,目光冰冷得看了眼明朗,毫不猶豫地轉身就走。

明朗垂眸,手遮著唇角,不清不重地咳嗽了兩聲。

似乎是從這天開始,明朗就恢複了以前的性子。

他變回了以前叛逆、恣意、灑脫又頑固的調皮孩子明燁,幾乎每天都在外麵玩到入夜才回家。

明母看向他的母港中終於不再是僵硬和尷尬,而是深深的失望和疲倦。

明燁滿不在乎地想,左右他已經被完全放棄了,那他自然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也不會有人在意。

他也不需要彆人在意。

唯一有一點不同的是,隨著他恢複本性,明朗對他的態度倒是漸漸變的不同起來。

他好幾次出門時,都能發覺明朗站著窗邊盯著他看,目光沉穩又靜謐。

——是他永遠也偽裝不出來的沉穩。

他無心探究明朗看他的原因,也沒工夫和明朗坐下來談談。

畢竟對他而言,和明朗的關係保持著這樣的不冷不淡就是最好的。

而在三樓的鋼琴房內,鋼琴老師問開口問道:“休息好了嗎?”

寂靜持續了很久,明朗才收回視線,輕輕點頭。

鋼琴老師笑道:“窗外有什麼這麼好看,好幾次來上課都能看見你站在那裡看。”

明朗淡聲道:“在看鳥。”

“鳥?這有什麼好看的?”鋼琴老師不解道。

明朗拉開了窗戶,深藍的窗簾被風吹得揚了起來,像舞者蹁躚的裙擺,又似一朵倒懸過來的花。

室內灌滿清風。

明朗道:“是沒什麼好看的。”

“隻是——很羨慕他能飛罷了。”

明燁十七歲時,明奶奶的病情急劇惡化,她挺了十幾年,最終還是沒能戰勝病魔。

他十八歲生日前夕,明奶奶回光返照,把他叫到床前,拍著他的手,語氣輕快地和他說:“奶奶要走啦。”

隻是短短的一句話,倔強了十幾年的明燁哭出了聲。

明奶奶沒有安慰他,隻是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讓他湊過來。

她在臨終之際,把所有財產都留給了自己的小孫子,而明爺爺也同樣。

這對老人活了大半輩子,已經到了人精的地步,一雙眼看得通透,知道明母和明父偏心得沒邊兒,所以早早地便為明燁做了打算,哪怕以後和明家斷絕關係,也不至於一個人在外頭活得太辛苦。

交代完這些,明奶奶便閉上了眼。

明燁獨自一人在房間裡待了好幾天,再出來時是主持明奶奶的葬禮。

葬禮上,明朗隻出席了很短暫的一段時間,便被管家帶到了休息室。他前不久剛動了手術,不能勞累。

而明燁從頭到尾都陪著明奶奶,親眼看著她被火葬場的工作人員送來,被裝在兩個手掌大的檀木盒子裡,盒子中央貼著一張小小的遺像。

仿佛這就是她存在的所有意義。

葬禮結束後,明燁在休息室找到了躺在椅子上閉目養神的明朗。

從明奶奶閉眼到今天的葬禮,這期間明朗始終冷漠沉穩,一滴淚也沒有流。

明燁質問他,他卻隻是淡聲道:“他們是你的爺奶,不是我的。”

明燁幾乎要被氣笑了,“是嗎?按照你的話來說,外頭站著的也是你的父母,不是我的。你很高興吧明朗,父母站在你這邊,他們不說,不代表我不知道,在他們心裡,從很早以前就隻有你這麼一個兒子了。”

明朗沒有回話,明燁走後,他才垂眸,目光落在腹部的傷口上。

良久,寂靜的休息室內響起一道若有似無的低聲呢喃。

“也不是我的……都不是我的。”

.

明燁第一次見到江昭是在一個暴風雨之夜。

他前不久才得知明朗突發意外的消息,除了最開始聽見時覺得不可思議外,他幾乎便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

同那一年的明朗一樣。

明朗對明爺爺和明奶奶沒有感情,哭不出來,也不覺得難受。

他也同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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