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花一朝·8(2 / 2)

他在奔向整個世界,身上充盈著自由又熱烈的氣息。

他是浩渺的海洋、廣袤的天空本身。

他的身上留下了她教導過的痕跡,從普通技藝到興趣愛好,再到如何照顧人與體貼人。

他是她此生最心愛的家人,也是她視如珍寶的存在。

而到如今,必須得承認,她私心裡認為有一部分的他應該是屬於她的。

八年光陰一晃而過,相處得頗為溫情的歲月就這樣在指縫中如流砂漏走了。

他什麼時候就會徹底與她分彆呢?他什麼時候會成為彆人的了呢?

那樣,她就是他割舍下的一部分,他就再也沒有哪一部分是屬於她這位不合格的長姊的了。

“很美,我很喜歡。”她慢慢地彎起眼眸來,斂了蔓生的情緒,“不過啊,頭發還是剪了吧。”

“我都送你這個了,你還是要剪了嗎?!”五條悟在她麵前仍然是一點就炸,“你倒是聽老子話一點嘛——”

“不是哦,是因為打理起來確實很麻煩嘛。我經常要洗頭發誒?”

“那以後我幫你洗,反正你的頭發現在歸屬權是我的——老子說不允許就不允許!”

“彆說大話哦,你又做不到一個月上山好幾次。”

暄說完這句話以後,下意識以為會等到他的反駁。

但沒有。

他隻是安靜了一會兒,才咕噥了幾聲:“……反正就是不許剪。修行月,修行月的頭發我幫你洗總行了吧?”

暄笑了一下,笑意沒怎麼到眼底:“小悟喜歡的話,自己也留長發嘛。”

回應她的,是五條悟把擦頭發的乾毛巾惱羞成怒地輕輕蓋在她腦袋上的動作。

不過頭發到底也沒剪。

她實在是抵不住撒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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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年的修行月他們都淋雨。

第一年的時候,五條悟覺得淋雨這個動作是她臨時瞎想的,然後那一堆大道理是糊弄人的空話。

第二年的時候,他挑釁地望著她,主動來淋雨,又聽了一耳朵她的大道理。

然後慢慢地,這麼多年過去了,他發覺自己已經習慣了。

今年的大道理是“去更遠的地方看看,去擁有寬廣的眼界,不要囿於五條本宅,去懷揣理想勇於向上攀登,就算當家主也彆隻待在京都一動不動,好吃的甜品彆的地方更多”,活像是一篇市麵上爛俗傳開的雞湯鼓吹文,聽得他麻了。

期間他苦中作樂地點評著,今年的雞湯暄說得還不夠鏗鏘有力啊。

站在雨中的時候,他習慣性閉上眼睛,六眼被動感覺著月雫山一切的咒力氣息。

然而,在她說完大道理之後那闃寂的幾分鐘裡,他猛地察覺到了不對。

——她的咒力波動得厲害。

他睜開眼之後,發現她唇色發白,整個人一邊站著,一邊極輕地發抖。雨水順著她的發尖垂下來,沒入衣領,把色彩綺麗的和服洇濕了。

“暄。”五條悟的聲音沉下來。

少年人的嗓音清冽之中帶著些許低沉,聽起來不怎麼開心。

暄反應慢了幾拍,才仰起頭朝他望去。

仰起頭的同時,雨水沿著她的麵頰淌落,像淋漓的淚痕。

“你很疼。”不是疑問語氣,是肯定語氣。

“沒……”她習慣性地想說沒什麼大不了的,下一秒,身體驟然一輕,視野晃蕩——她被五條悟抄膝抱起來了。

燒腦的無下限這時候開得很順利,她身上終於沒有了熱雨降落,和服由溫熱逐漸變成冷涼的感覺了。

明明痛得厲害,她還要故作輕鬆地抬起手,用冰冰涼涼的手背貼一貼他潮濕卻溫熱的額頭:“我們小悟真的好懂事呢,越來越會體貼人了啊,真讓姐姐開心呢——”

“你少說兩句。”他眉梢不高興地耷下來,“越說會越痛。”

到了裡屋,他把她推到浴室裡讓她乖乖泡熱水澡,自己轉身就去了她的房間,嫻熟地幫忙找一件新的睡袍,然後站在原地思索了幾秒鐘,又拿出了一件寬大的外套。

彆的更貼身的衣物……嗯,他是不可能拿的。

隻能拿一件毫無錯處的外套了。

暄泡熱水澡的時間很長,五條悟神思不定,紅著耳尖和頸項,六眼在客廳裡亂掃。

這一掃不得了。

他眯起眼睛,冷冷地注視著角落一隅,然後上前一把將遮蔽物推開——

居然是一扇忘記鎖上的門,裡麵有個新的空間。

他徑直拉開門,走了進去。

裡麵隻有酒櫃,裝的都是空酒瓶。

基本上都是葡萄酒的瓶子,精美無比。她一個一個洗乾淨了,拿來做插花的瓶。

光數數量他都要氣爆炸了。

她趁著他不在就酗酒嗎!按這個數量來算,她每天至少要喝掉一瓶!

而且根本不能想象她沒洗乾淨收藏起來的其它酒類的數量,隻會更多。

再不經意一轉身,他隻覺得那股火在心口燒得越來越旺。

她還給煙設了一個漂亮的玻璃櫃,上麵擺著的全都是她用過的空煙盒,煙盒上還有她用筆寫下的歪歪扭扭的字跡,全部是她對各種煙的品鑒!

房間外頭傳來浴室推開的聲音。

五條悟氣得抿起唇,滿腦子都是“我不要理這種任性的家夥了”。

然而他還是從門內出來,看著她裹著浴袍搖搖晃晃地要從浴室裡出來,乾脆三兩步走到她麵前,半蹲下身,掌心驟然握住了她的腳踝。

“……”暄怔了一秒。

五條悟抽下毛巾,給她把腳踝處連帶著腳心的水全都拭乾淨了。

期間她想要把腳縮回來,被他用力鉗住不準動,語氣硬邦邦的:“你現在有沒有好一點?”

她等著他擦完起身,才說:“好一點了。”

“騙人。”他一眼就知道她還是很疼,隻是在強行忍耐。

而這時,他內心也湧起一股奇怪的感覺:他好像天然地就知道她是一個很善於忍耐的人。

“生理期疼?”五條悟拋出了一個問句。

看到她猝然睜大的眼瞳,他就知道自己猜對了。

“不是人的話居然也會有生理期嘛……”他彆扭地嘀咕了幾聲,“怎麼才能緩解疼痛?”

“已經吃過藥了。”她搖了搖頭。

“已經吃過藥了還疼成這樣……”五條悟煩躁地抓了一把頭發,在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又一次一把抄起她的膝彎,徑直把她抱了起來,往她的房間走去,“你還是給老子好好躺床上睡覺算了。”

睡袍順著腳踝和小腿下滑一截,連木屐都掉了一隻,露出了漂亮的足。

……居然這麼小。

他頓了頓,微微擰起眉頭,輕輕抬了抬右手,降低了一點左手,止住了繼續滑落的睡袍。

“麻煩死了——真是的。”

語氣是粗暴煩躁的,可動作實際上輕柔無比,尤其是最後被放在床上的動作,完全沒有讓她感覺到任何一絲震動帶來的不適。

“你在這裡好好躺著——你熱水袋放在哪裡?欸你彆動啊,老子給你去拿就好了!真是的,說話不聽說話不聽,少淋一場雨會怎麼樣呐……這種事情提前說一聲就好了啊,搞得老子像是個剝削人的黑心老板,真以為自己是西伯利亞的農奴啊……”

熱水袋被他遞給她,濕漉漉的發梢倒是被他用毛巾裹著,這回不得不用電風吹速乾了。他一邊咕噥著“超傷發質”一邊動作又很柔和地把每一根長發都照顧到。

結束這份艱巨的吹發工作後,他又馬不停蹄地前往廚房研究什麼“生理期補血暖宮食譜”。

暄躺在床上,不怎麼習慣這種被照顧的感覺,發呆了一會兒,翻身把長長的五條貓貓撈過來,塞進了被窩。

五條悟剛切好各種食材,加水開始煮的時候,後頸忽地感覺到一陣內扣向前的力度。

他的動作一滯,想到了什麼,快速地點好火,整頓好材料投入鍋中開始煮,然後遠離了灶台。

暄的手分彆纏繞在貓貓玩偶的脖頸上和背上,很用力地把五條貓貓往自己懷裡扣,仿佛能借此減輕小腹處的疼痛。

這邊的五條悟忍耐著腰背處被勒緊的感覺,抬手摁下了計時器。

暄擁抱了一會兒,然後開始像擼真正的貓一樣,自貓脖頸往下,一路順溜地滑動揉按。

這邊的五條悟剛計時完畢,就感覺到自後頸項開始,有柔軟的觸感一路沿著脊柱下滑。

他知道這是暄常做的順毛的動作,但對方這回也許是因為有點痛,所以撫摩得格外用力,活像是要把小貓咪擼禿了。

但在他這邊,這個力度反而是剛剛好的。

要是五條悟有尾巴,現在應該已經歡快地搖動了。

如果有人在廚房,大概就能看見五條喵愉悅地牽起唇角。

這個按的力度簡直就是免費推拿,把他前些時日訓練帶來的一身疲憊都給揉按鬆了。

——啊,自己當時把這隻五條貓貓送給暄的決定真是最正確的呢。

真不愧是英明神武的自己!

五條悟雙手環胸,無不得意地想著。

蘋果紅棗枸杞紅糖水被他端到暄的房間裡。

剛一進屋,他就對上了那雙黑歐泊般盈潤的紫色眼瞳,望到對方眼裡流露出的小小譴責,原地站定反思了幾秒鐘,很快就強行發難:”暄真的是說了不聽,總是喝酒抽煙啊,我真的會很困擾的欸。”

暄覺得他應該沒發現那裡,估計隻是在翻舊賬,遂鎮定自若:“小悟才是說了不聽,總是進我房間不敲門——以後去彆人家拜訪,進女孩子房間都不敲門嗎。”

五條悟把小圓鏡片推下來一點,蔚藍色的眼瞳裡寫滿了詫異:“暄算什麼女孩子嘛,暄都不是人類誒——”

暄:“……”

她抄起五條貓貓,猛地朝五條悟砸去:“我是姐姐啊,怎麼跟姐姐說話的!”

她就知道這小崽子看不慣她喝酒抽煙,每次提到這個就會故意氣她!

對方氣定神閒地單手撈過五條貓貓,另一隻手穩穩當當地把紅糖水擺在旁邊,聳了聳肩:“誰叫你酗酒抽煙的啊,告訴你哦,我現在超級生氣。”

他坐下來,單手把她扶著直起身來,勺起一勺紅糖水,輕輕地吹,然後把勺子抵在她的唇邊,強行讓她閉麥順帶著喝:“發現了哦,你那個地方。這麼、這麼多的酒瓶子和煙盒,簡直要把老子氣得再也不想理你了——我想想哦,你再惹我生氣,我絕對絕對會做出很不好的事情啊。”

暄瞥了他一眼,把紅糖水喝下去。

這小孩雖然生理上是長大了,心理上還是像以前那樣,威脅仍然這麼幼稚。估計所謂的“很不好的事情”就是臭著臉冷戰三五天,然後巴巴靠過來主動和好。

她都習慣了嘛。

才把紅糖水喝完,她懶洋洋地準備躺下去時,蝴蝶骨忽然被手摁住了。

五條悟朝她不算緊的領口吹了一口熱氣,吹得她直起雞皮疙瘩:“你乾什麼——”

“沒吹掉……”五條悟的聲音裡充滿了凝重。

暄心裡浮上不好的預感,反手一抄,正好抵住了五條悟伸過來的手:“你等等,彆隨便上手啊。”

動作被製止了,五條悟繞過她的背後,冰藍色的眸子直直地盯著她:“你的背後有黑色的紋路,你知道嗎?”

暄把領口攏了攏,脊背那一片瞬間看不到了:“我知道,但不管是什麼東西,都不是你隨便上手的理由。”

“……抱歉。”他的眼瞳裡掠過幾縷茫然,很快就反應過來,這個動作似乎不那麼妥當。然而具體是哪裡不妥當,他又說不太上來。

他強行略過了這個話題,轉而揪住另一個話題不放:“所以那黑色的紋路是什麼?是不是本家那邊給你施加的詛咒?還是說——”

“沒有,”暄歎了口氣,用那種很慈愛的目光憐憫地望著他,仿佛在看一個小傻瓜,愛憐地拍拍他的腦子,“是我無聊的時候,鑽研出來的咒力文身啦。”

五條悟最受不了這種“大人看小孩”的眼神,當下就信了大半,嘀嘀咕咕地:“乾嘛用黑色嘛,大半個背都有欸……”

暄繼續拍拍他的腦袋瓜:“女人用黑色是很正常的,顯得很有格調,小悟的審美還不行啊。”

“什麼嘛……”他斂眸不高興,望著她縮進被窩裡之後隻露出來小小一張的臉,忽然跟發現了什麼有意思的東西似的,抬手一巴掌輕輕蓋在她的臉上,隨即驚奇感慨,“你的臉超——小誒!”

五條悟很快就像找到了好玩的東西,兩隻手輪流揉她的臉,一會兒輕輕揪住麵頰一齊往外拉,一會兒又用力合起來把她的嘴捏成小鳥的喙。她白皙的麵頰上很快就變得緋紅一片。

暄不得不伸出一隻手蓋在自己的臉上,以免這人瞎玩玩壞了:“停停停,你夠了啊。”

五條悟還在心裡咂摸著方才的手感,終於明白了為什麼暄在他小時候這麼喜歡玩弄他的臉。

果然是自己的不好玩,隻有彆人的才好玩嘛!

天色在兩人的插科打諢中終於暗淡下來。

漫天的星鬥悄悄爬上克萊因藍的夜空,月亮倒是不知所蹤。

五條悟乾脆就地躺下來——從這個角度,能看到窗外月雫山所有的夜景,有一瞬間會覺得離天穹特彆近,近到會產生恍惚感。

暄的聲音輕輕的,沒看他:“小悟呐,這些年頭疼有沒有好一點啊。”

五條悟也不覺得涼,滿山的夜蟬長鳴,聽得他有點倦:“有吧,畢竟老子越來越厲害了嘛,倒是你,感覺跟人類越來越像了……實話實說吧,感覺暄你這麼多年根本就是沉溺煙酒,沒怎麼訓練了,越來越弱了欸。”

本以為說這話會被她無情地痛斥一頓,結果等了半晌沒等到她否定。

她倒是有空把五條貓貓抽走了,塞進被窩,繼續牢牢地摟著。

“反正隻要能維持月雫山的咒力就好了啊。”她懶懶地丟出一句,“從此以後呢,小悟你負責強大,強大到最強,我就可以安安心心退休養老了,千萬,千萬要記得贍養姐姐我哦。”

語氣懶洋洋的,活像一條沒什麼誌氣的鹹魚,不以為恥,反而喜氣洋洋地等待著自己的後輩贍養自己。

五條悟無語地坐起身,正想說什麼,沒料到她猛地勒住了五條貓貓的脖子,一下子給勒得後仰,“撲通”一聲又躺了下來。

暄驚奇地看著他,手上的力道不知不覺地鬆開了一點。

五條悟一下子掙紮著坐起了身,摸了一把後頸,疏疏懶懶地乜她一眼,高深莫測地一句話不說,動作利索地徑直開她的櫃子,又抱了一床被褥出來,鋪在她的附近。

“……?”

也許是很少見她詫異到茫然的表情,他被逗笑了,抬手又惡劣地揪住暄的臉,像以前她揉他那樣,霍霍她的臉:“老子也是為你好嘛,怕你晚上痛到說不出話來,才特意睡在這裡照顧你的欸——!敢拒絕老子,就叫本宅以後一瓶酒一根煙都不給你送哦?絕對保證你以後隻能古法釀酒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