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花一朝·8(1 / 2)

寒來暑往,年歲流轉。

月雫山榮枯數載,舊景更迭。

“小悟,你是不是又長高了……”暄望著坐在餐桌前正端起甜牛奶的五條悟,有點難把他和“貓崽”“小孩”“小朋友”一類的稱呼聯係起來。

他才十四歲啊,看起來居然已經超過一米八了。

她站在他麵前說指導的時候就已經覺得頗有些心虛了,有種自己在裝大人,而這小孩才是老師的感覺。

“都說了多少遍了,不要加‘小’,直接叫‘悟’就好了。”五條悟端起碗碟,起身的那一瞬間讓暄感覺整個空間都小了。

他背影挺拔,高得整個空間都愈發逼仄,寬肩窄腰,隱沒在衣下的線條流暢到不可思議。

頭發有點炸炸的,手感很好。正麵看過來,池麵臉蛋簡直是最強的必殺技,美到跟其他人基本上不在一個次元。

美到最驚心動魄蒼穹色眼瞳被掩蓋在小圓片墨鏡後麵,遮得嚴嚴實實的。再往下是逐漸凸起的大且尖的喉結,和不知不覺越來越寬大有力的手掌、頎長的手指。

真長大了啊。暄在感到欣慰的同時又有點惆悵。

就像是長姊看著自己辛辛苦苦(×)養大的弟弟初長成,感喟他變化的同時,更多的是對歲月倏忽過完的悵惘。

五條悟在長大,即將迎來最熱烈的、最肆意的青春。

而她已經快要把青春過完了。

比青春要過完更讓她覺得有點惘然的是,這些年歲她過得太平淡,仿佛咀嚼透了的甘蔗渣。

轉瞬之間已經二十四歲了。按照人類的年歲,她此刻應該有一份工作,一點積蓄,在人世間庸庸碌碌地生活著。

而此刻,她覺得自己仿佛是一個被釘在匣子裡的蝴蝶標本,被珍藏在博物館的深處,不允許被取出端詳,也不允許強光照射,終日沉寂。

“今年修行的內容是什麼?”五條悟停住腳步,半邊身子轉過來歪著頭瞅她,小圓片眼鏡滑下來一點點。

在和暄待在一起的時候,他不怎麼需要戴上眼鏡。因為人很少,他的承受能力也增強了,很少有信息過載到燒腦的時候。

“修行的內容我會和本家交接一下的,”暄徐徐起身,“他們還沒走,正好現在聊聊。”

雖然她看上去像個半吊子,實際上卻並非如此。

這幾年來,她教會了他太多東西,遠超一個正常的少年人應該學會的。

而她估算了一下,再這樣教下去,她大概真的要教無可教,他差不多可以出師了。

原本她說大話,自信滿滿地說“到死之時才會結束修行”,現在想來其實完全不至於到那個時候。

暄趿拉著木屐,撐著傘,走向庭院裡一直等候的五條家主和他的夫人身邊。

時隔十四年,她又一次見到了這位家主。

五條家主和夫人其實都非常寵愛自己的孩子,然而兩人是聯姻關係,貌合神離,隻有在正式場合的時候才會一起出現。

所以在這個時候看到兩人,她不是不詫異的。

“月雫。”這一聲是五條夫人喚的。

五條夫人生得非常動人,用種花家的話來說就是國色天香,“美”這個字眼伴隨著一陣香風似乎已經滲透到她的骨子裡了。她隻抬頭瞥了暄一眼,暄立刻就明白了五條悟為什麼會有那樣一張池麵臉蛋。

“五條夫人。”暄輕輕喊了一聲。

五條悟在她麵前沒有表現出對父母的依賴,也沒有怎麼提到他們,暄推測大概是不算非常深厚的親情。

“今天我和先生來到這裡,是想很鄭重地拜托你一件有關悟的事情。”她的嗓音仿佛枝頭的黃鸝鳥,好聽到暄心口都在顫動,“一件能讓他健康成長,又感到快樂的事情。”

暄慎重地思考了一下,然後說:“請講。”

五條夫人招了招手,守在旁邊的侍女立刻就把一摞厚厚的書擺在了她的麵前,粗粗一看大概有十幾本的樣子,而封麵是旖旎勾纏的花枝,有兩隻交.尾的雀鳥掩映在花枝深處,一片豔麗的長羽簌簌落下。

暄:?

“嗯,悟今年已經十四歲半了,到時候了。”五條夫人漫不經心地道,“年初他剛到十四歲的時候,我們已經提過一次了,但他拒絕了,理由是所有人在他眼中長得都不好看。”

暄瞳孔地震:?等等,什麼東西?是她想的那樣嗎?

也許是她震驚的眼神太明顯了,五條夫人這回沒有含蓄地說了,而是態度頗為平靜地挑明:“我先生十四歲的時候小妾都有七個了,這在禦三家很正常。悟現在拒絕經曆人事,這讓身為母親的我很憂愁。”

暄:“……”

七、七個小妾。

怪不得兩夫妻感情一點都不好。

誰嫁過來的時候看到家裡一堆人會開心啊!這都什麼年代了!

不,等等,重點不是這個。

暄的笑容僵在嘴角:“所以您的意思是……”

“就是你想的那樣,”五條夫人唇角勾起了一點點的笑弧,立刻風情萬種,“要麼你勸他,要麼你來帶著他做事。反正這個修行月結束我要看到結果。”

暄領悟了這句話背後的潛台詞,靜默了幾秒鐘,麵容立刻嚴肅起來,豎起手指:“首先,我是小悟的老師,小悟在我眼中就跟弟弟沒什麼區彆,十四歲的孩子,發育都沒完全,做這種事情隻會傷害身體。”

五條夫人輕飄飄一句:“啊,可是,你覺得他這樣像是沒發育完全的樣子嗎……而且,從來沒有一項家規說過月雫是六眼神子的[師長]啊,家規上書寫的是,月雫是六眼神子的[所屬物],他願意如何對待你都無妨。”

暄冷淡地豎起第二根手指:“其次,未成年人有保護法的你們懂嗎?他本人都拒絕做這種事情,你們罔顧他的獨立意誌,那我身為他的師長,有義務保護他。”

雙方的氛圍開始焦灼,一旁始終沒插一句話的五條家主冷哼了一聲:“傳宗接代是要事,身為月雫,你應該知道之前幾任月雫和六眼都有匪淺的關係吧?”

暄的麵色冷凝。她確實知道有桃色緋聞存在,但她本人絕對、絕對不會這麼做。

這是她心愛的小朋友,她視如弟弟的存在。

這麼可愛的小朋友,要被迫進入成年人的世界。

她不可能允許。

“如果您二位再說下去,那我會對您做一些不好的事情,可能會讓小悟傷心。”暄的嗓音冷到幾乎可以結冰。許多蝴蝶自翠色的草叢中飛起,蓄勢待發。

身為家主的權威被挑戰了,五條家主不悅地皺起眉,正想說點什麼,突然被身邊人一攔。

五條夫人倏然笑了一下:“不這麼做也行啊。不過這些——”

她染得嫣紅的指甲刮蹭過書封麵上的花枝:“這些都是五條家必讀的啟蒙書目呢,給悟看看,讓他自己來決定。他未必不喜歡這樣的事。”

暄滿麵冷淡地抽來一本,用最嚴厲的師長的態度來審視。

她翻開第一頁,看了不到十秒鐘,緩緩合上了書頁。

……嘶。

居然還怪純愛的,沒有想象中那樣一上來就怎麼樣。

但不管怎麼說,守護青少年身心健康她勢在必行。

暄反複確認這一月的修行任務是否還有彆的,得到的回答全都是沒有彆的。這是唯一且最主要的任務,如果有彆的需要,也可以帶著五條悟溫習一些文化課。

於是這一趟,暄帶回來了一堆少兒不宜的漫畫書,偷偷摸摸地把它們塞到了書房的“情感”分類的書架上,活像是在做什麼虧心事。

因為隻有這個分類他完全不感興趣。

“今年的修行目標是什麼。”五條悟從房間裡走出來,不羈地靠在巴塞羅那椅上,長腿一支,就跟躺在自家一樣閒適,“你的臉色不怎麼好看啊。”

“今年啊,”剛塞完漫畫的暄想了幾秒鐘,“今年的話,應該以咒力訓練為主吧,體術的話我肯定沒辦法幫上小悟你。”

麵前這人的麵上毫不掩飾地呈現出“可是我現在已經很強了欸”的想法。

暄有點無奈地笑了一下:“先說好,雖然你已經非常強大了,但我也不是很好打敗的。”

“那打敗你的話,你就答應我一件事吧。”他不知怎麼地,莫名有些興奮,明明腦海裡也沒想好是什麼事,但他就是希望暄能夠“欠”著他一些東西。

“當然可以。”她並不覺得十四歲的他能夠打敗她,“不過現在,小悟先幫我一個忙吧?”

這個忙居然是剪頭發。

暄的頭發已經很長了,幾乎要到達她的小腿,濃密如海藻。每次打點起來都非常困難,也非常消磨時間。

雖然對於一個常年處於等待狀態下的人來說,時間是最不值得在意的東西。

他寬大乾燥的手掌倏然之間貼住了她漆色瀑布似的長發,掌心的溫度隔著發傳遞到了她的蝴蝶骨上,燙得她額角一跳。

“我幫你洗頭吧。”一片靜謐之中,獨屬於少年的清冽聲線擦過她的發,蹭過耳廓,撞入耳膜,“反正要剪頭發嘛,洗也由我一並承擔了吧,嗯?”

這一聲“嗯?”仿佛蹭著淋浴間的熱氣,徐徐在她耳根攀升。

暄倏地直起身,對著他做出勾手指的姿勢,示意他俯下身子一點。

五條悟以為她有話要說,懶洋洋地一隻手握著她柔滑的發,另一隻手抄在兜裡,朝她彎下一點腰——

一隻手驀地按在他支棱著的發上,狂揉,揉得他懷疑人生:“真讓人超——感動啊,我們小悟真的長大了啊,現在已經開始考慮幫姐姐做事了欸!”

一頭頑強支棱的白毛被揉得亂七八糟,活像是被狠狠糟蹋過一番。

她的手還在為非作歹,冷不丁被一隻炙熱的手握住了纖細皓腕。

她被燙了一下,心臟燙過一陣古怪的感覺。

尚且沒來得及細想,五條悟就用很不爽的語氣道:“下次不要這樣隨便摸我頭發,老子還要長高的。”

暄不動聲色地抽了抽手,用力地把手腕抽了回來背在身後:“我以為小悟已經夠高了哦?”

“老子肯定還要長高的,”五條悟直起身子來,瞬間比她高上太多,像一座初染青綠的峰巒,“答應過你的,要長到一米九兩米嘛。”

他說話還是用這樣理所當然的口吻,暄心中那股纏繞了許久的“熟悉的陌生人”的感覺退散了些許。

太難以形容了,這種感覺。

今年的修行月之前,她沒怎麼見到過這小孩,因為他已經在準備著手繼任五條家主的位置,同時已經開始正式到現場祓除二級以上的咒靈了。

束縛要求每個月他們都要見一麵,實際上隻需要五條悟本人進入月雫山的咒力範圍就行。他每次都是匆匆地來,沒過多久又被匆匆叫走了。不過各種小玩意兒和信倒是寄的不少。

因此他這次前來,她滿心都是“變化太大了”。

“孩子話。”她輕笑了一聲,纖纖細指微微屈起,趁著他重新彎下腰想要說話的時候給了他一個腦瓜崩兒,“說長到兩米就長到兩米啊。”

回答她的是少年抬手一把按在她發頂的動作:“老子什麼時候失信過嘛。暄,你真的超——矮欸。”

掌心太燙了,整個蓋在發頂上的時候,她幾乎有種長幼顛倒錯序的感覺。

仿佛她才是小一點的那個人。

可她明明已經比他大上這麼多了。

心裡仿佛裹滿了炙熱的岩漿,一路沸騰冒煙,在她坐到浴室裡他當年坐過的位置時,怪異的歲月流逝感達到了巔峰。

暄瘦削的肩膀平展,領口卷上一層柔軟的毛巾。溫水舀起,順著她的頭皮淋下,動作溫柔至極。

烏黑的發被水洇濕浸軟,披在手心裡。

指尖在頭皮揉按,每一處都被悉心照顧,仿佛在用指尖繪著一副動人的圖。

但凡有一個五條本家的人站在這裡,恐怕都要驚訝了:

在本宅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少爺,居然還能這麼周到地伺候人,替暄洗這頭長發的時候,神情莊重得不行,手裡這一捧捧絹絲般的發恍若是什麼最珍貴的絲綢,需要他這樣珍而重之地對待與愛惜。

哪怕是他自己洗頭,也一向是以粗暴和快速為主的。

暄的頭發很長、很長,連浸透這個動作都要費上好長一段時間。整遍洗下來的時候,白晝的光陰倏爾已過。

五條悟用布替她儘可能地壓乾發,一遍遍地壓,整塊布濕透了就換一張,連暄本人都厭倦了,他仍然堅持不懈。

“用電風吹吧?”暄打了個嗬欠,“這樣一遍遍壓多麻煩。”

“電風吹會很傷發質,”五條悟儼然一副專家模樣,“隻有人工擦乾才是對頭發最好的。”

“可是我覺得超級麻煩……”

“反正現在是我在弄,暄閉嘴好了。”

“小悟你現在越來越沒大沒小了啊——”

“說了多少次彆叫老子‘小悟’,直接叫‘悟’就好了啊!硬生生給你叫小了誒。”

兩人拌嘴,講著沒什麼營養的話,終於到了剪頭發的步驟。

暄坐在落地鏡前,工工整整地坐好,連腦袋擺正的角度都很講究,幾乎一動不動。

舉著剪子的五條悟垂著眸比劃,如瀑的青絲蓋在他的手腕上,洗發水的淺淡香氣一陣陣撞入他的鼻腔,一路蜿蜒彌漫落到心底。

……他忽然發現自己舍不得剪。

握著一捧發的時候,他心底晃過陌生的癢意和酥麻感,而這種陌生的情緒幾乎要叫他戰栗。

兜裡裝著一件這次的見麵禮,他一直沒拿出來,也沒覺得那個小盒子硌,就是覺得不到時機。

而現在,似乎就是這個時機了。

“……小悟?”暄見他停滯了許久,沒忍住出聲道,“我剛才沒說清楚嗎?就剪到肩膀過就好了,我——”

頭頂上忽地一沉。

是五條悟把下巴擱在她的發頂上,從落地鏡裡能看到他麵上的神情委屈非常,活像是暄欺負了他。

雖然不知道他突然發什麼神經,暄還是嫻熟地抬手,像是在摸一隻突然垂頭喪氣的狗狗,反手給他順順白毛:“嗯?怎麼了?”

他的氣息忽地噴灑在了她的耳廓。

暄的手停滯一秒,不動聲色地側過一點,很快又如常地繼續擼他的頭發:“怎麼一不開心還像是小時候那樣啊……嗯?”

“暄,”他維持著原來的姿勢沒有動,“不要剪頭發了好不好?”

“咦?”她不答反問,“可是不剪掉洗起來實在是太麻煩了啊。”

五條悟沒有辦法把“舍不得剪掉”說出口。

他本能地覺得這句話不太適合說出來,乾脆從兜裡把那個小盒子掏出來,遞到她的麵前。

暄望著盒子上精致的蝴蝶燙金紋路怔然,打開的時候發現是一支精美的蝴蝶發簪。湖藍色的珠玉嵌在金絲上,勾勾纏纏地繞成花枝駐足的蝶。

五條悟趁著她怔然的功夫,抬手攏起了一頭青絲,把一手的柔順挽好,把這一支簪子彆在她的發上。

“早就感覺種花家的風格很適合你,”他居高臨下地打量她,天穹色的眼瞳中流露出難得的滿意來,“果然,老子的眼光很不錯嘛。”

暄望著鏡麵裡的自己出神,遽然風起,窗口的風鈴叮叮當當地晃動。

那種陌生感又一次襲來。

她有些惆悵地想,小悟是真的長大了啊。

她能聽出來他處在變聲期,以他的保護意識,大概變完聲之後嗓音會更好聽。他的軀體在生長,整個人卻呈現出一種餘裕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