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這八個字的瞬間, 容華第一反應是腳下一動,擋住師尊視線,卻為時已晚。
君尋早就看到了那句話, 此刻正摸著下巴,語氣頗有些玩味地將之念了出來。
“妖瞳禍世……聖人黃昏?”
妖瞳這個稱呼,自從君尋來到碧霄, 已是第二次聽說了。
第一次還是在定春門, 那團曾經奪舍並吞噬了君儘歡殘魄的黑影瀕死之前, 似乎也朝他這樣大叫過。
君尋忽然對這本書產生了興趣。
他隨手撥開想要儘力擋住那幾個字的容華,一撩衣擺盤膝而坐, 傾身將幾乎散架的古書收束, 捧了起來。
容華見狀, 忍不住道:“師尊……”
“閉嘴。”
君尋抬眸瞥他一眼:“要麼坐下來一起看,要麼自己走。”
容華無奈, 隻好坐在君尋旁邊,跟著他翻書的節奏看了起來。
“妖瞳禍世, 聖人黃昏”這八個字, 並非史書所描述,而是來自一個預言。
在世人剛剛海外尚有仙山之時, 前任玄極宗主曾因夜觀天象時有所感應, 登台占卜。
那一卦耗費了他二百餘年陽壽,卻隻卜出了八個字——妖瞳禍世,聖人黃昏。
當初碧霄界了解玄極宗的人並不多,大半世人都覺得玄極宗門人神神道道,世間明明有神, 卻總要試圖與天道對話, 簡直是多此一舉, 腦子有包。
因此這預言才出世時,幾乎所有人都以為是前任玄極宗主觀星將腦子觀壞了,並無人願意相信。
可就在這八個字被人當做笑柄到處取樂的第二年,便發生了那傳聞天生瞳色有異的妖物叛變弑神,蓮神隕落之事。
君尋看到這裡,嗤笑一聲,幾乎立即猜到了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
他隨手一翻,果然下一頁便立即被印證了猜想。
因此事發生,碧霄界一時間人心惶惶,竟爆發了一場針對異瞳的大清繳。
世界之大,體質特殊之人何其之多,天生異瞳者也少不到哪去。
可這些瞳色稍與常人不同之人卻無一例外,皆被世人圍攻擒獲。
下場最幸運的是被當場絞殺,倒黴些的,還要被懸吊放血,以清除邪氣之名於烈日之下曝屍示眾。
這一場近乎瘋癲的血洗轟轟烈烈,持續了少說兩三年,世間所有異瞳之人皆被屠殺殆儘,竟無一人幸免。
可即便如此,還是有兩位聖人先後羽化離世。
所有人都認為此事皆是拜那被封天譴山下雖受極刑卻仍舊苟活的妖物所賜,若不殺之,待九位聖人全都遭殃後,接下來又會輪到誰???
世間輿論一時呈鼎沸之勢,無數人主動前來請願,幾乎將聖人居住的山巔圍了個裡三圈外三圈,日日哀哭,求聖人出麵,徹底消除妖物,以絕後患。
剩餘七位聖人隻好出麵前往天譴山,耗費半月時間,終於徹底將那妖物誅殺。
世人甚喜,直言神明雖隕,碧霄界卻又出現七位聖人,拯救蒼生於水火之中,乃大善也,於是自發日日前來朝拜。
又半年,七位聖人再度出山,聯手創辦光耀殿,言明要承襲神明意誌,光耀神明傳承,代替神明教養度化眾生。
——這便是聖宮的前身,曾經的萬民朝聖之地,便是如今隱入雲霧之間的最高峰山巔。
君尋越看,眉頭皺得愈緊。
初來碧霄界時,他徹夜通讀的書籍中,也有一本《碧霄通史》,甚至他為了了解世界觀,還特意多看了兩遍。
可那本《碧霄通史》開始時間卻隻是距今兩千餘年前。
……拓本與原版之間,竟差了如此之遠麼?
君尋單手拄著頭,總覺得有哪裡不太對。
正凝神思索,餘光卻微微一動,瞥見了一旁垂著頭默不作聲的容華。
君尋揚眉,手肘輕輕一頂少年肩膀,頗為好笑:“怎麼了?”
容華肩膀一顫,紅著眼圈抬起頭來,剔透眸中漾著水汽,神情卻有些無措:“弟子……不知。”
他有些怔愣地捂住胸口,悶聲道:“不知怎的……看到這些,心裡很難受。”
君尋靜靜看著他,沒有說話。
容華卻輕歎一聲,緩慢道:“……曆史上,真的是這樣嗎?”
他抬起眼眸,從君尋的角度看起來,好像一隻可憐兮兮的小動物:“師尊……那隻‘妖物’,真的殺了蓮神嗎?”
君尋百無聊賴,支著下巴沉默半晌,卻忽然懶懶一笑:“真是個傻子。”
容華原本哀慟的情緒一斷,有些不明白師尊好端端怎麼突然罵人,卻見紅衣美人將散頁一合,拎著磚塊似的古書緩緩起身。
容華還是很懵:“師尊……?”
君尋抱著書,靠著架子邊打嗬欠邊道:“知不知道,史書都是誰寫的?”
容華乖乖搖頭,坐等師尊解惑。
可前者卻沒了興趣,非但沒有解答,反倒抱著書向外踱去。
容華來不及細想,下意識起身跟上,見到樓梯口不複存在的禁製一怔:“師尊,您是如何進來的?”
君尋腳步一頓,沒有回頭,隻是輕笑:“自是有人開了門,為師就進來了。”
容華下意識將蓮花玉墜塞回衣襟,前者卻腳步一頓,驀然道:“你不說,我差點忘了。”
君尋將古書收回儲物空間,卻是兀地傾身,將少年逼上最近處的一根立柱,嗓音低沉繾綣。
“藏書閣第九層非長老以上職銜不得亂入……那麼乖徒兒,又是怎麼進來的?”
他意有所指,邊說話,視線還邊往容華一向高而嚴實的衣領中瞟,就差把“為師對你的東西很感興趣快交出來”這句話寫在臉上了。
容華一噎,視線卻有些躲閃。
他的身份特殊,若師尊知曉……會覺得麻煩,將他趕走吧?
見他沉默,君尋更有興趣了。
他鳳眸微眯,換了個姿勢,由手掌撐牆換做手肘支撐,拄著頭笑。
少年卻忽然抬眸,有些猶豫道:“師尊……我能問您一個問題嗎?”
君尋揚眉,嗅了一口少年頸間淺淡清幽的蓮香:“問。”
這距離實在太近了,容華極力控製著呼吸不亂,卻還是忍不住盯著那雙瀲灩紫眸,緩慢道:“假如……假如有一日,所有人都要殺我……師尊會站在弟子身側嗎?”
……可世間哪有什麼假如。
君尋眯眼聽著對方堪稱天真的問題,眉梢一挑,惡劣開口:“當然……不會。”
容華一怔,滿懷期冀的眼眸登時黯淡。
君尋忽然伸手一彈少年額角,輕哼一聲:“還不走,等人來抓?”
容華捂著額頭,還沒說話,卻被換好白綾的前者直接拉著手腕一路拽了出去。
他們在裡麵耽擱的時間過久,今日又是聖清殿開課第一天,弟子們散學略早。二人出門時,便見已然有人奔著藏書樓來了。
容華才被拒絕,有些渾渾噩噩。
他確實早有心理準備,知道按照師尊怕麻煩的性格,很大概率會覺得他天真,其次就是嫌麻煩。
可真的得到了預想之中的答案,他卻沒有猜中結果的成就感,反倒胸口悶悶的,比方才看史書時還要難受一些。
眼前紅衣張揚熱烈,調笑時分明親密繾綣,卻一直若即若離,仿佛與這世間隔了一層厚重堅冰。
所有妄想融化屏障之人皆會被凍得遍體鱗傷,容華也不例外。
直到君尋一路拽著踏上聖清殿門前廣場,容華才勉強回神,卻見所有人都目標感極強,齊齊向著一個方向而去,有的滿臉好奇,有的義憤填膺。
他記得,那邊仿佛是專門用來給弟子切磋用的武鬥台……
容華蹙著眉,神色冷沉。
師尊在他麵前,這世間便不會有其他事物能讓他動心了。
可君尋顯然恰恰相反,竟對比武台那邊的動靜相當感興趣。
畢竟一踏上聖清殿廣場的台階,那股極為熟悉的厭惡感竟再次出現,甚至比折花會上那一次還要濃重。
君尋立即意識到,有什麼東西要在他麵前浮上水麵了。
他鬆開牽住少年腕骨的手,跟著人流向前而去。
容華見狀一怔,本欲就此分手自行回去,都走出幾步了,卻又重重歎了口氣,旋即轉身擠進人群,緊緊跟在了君尋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