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幽溫雅的琴聲逐漸打破黑暗, 將君尋沉睡的靈識拉回現實。
他睜開雙眼,視野之中,已是繁星漫天。
夜幕之下,一點昏黃燭火如豆, 看似脆弱搖曳, 卻始終釋放著源源不斷的微光, 將靈舟之內的一小方天地映亮。
君尋懵了一會,才意識到自己已換了姿勢,由盤膝入定狀變為靠躺, 此刻整個人都陷在鬆軟的抱枕堆裡。
耳邊琴聲輕緩溫柔,君尋緩慢移動視線,一襲白衣便兀地闖入視線。
容華不知何時已將那一身繁複曳地的雪白華衣換下, 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式樣簡單的廣袖白衣,青絲也隻鬆鬆編作發辮搭在肩頭, 氣質乾淨無瑕,有如山巔新雪, 不染纖塵。
察覺到他這邊的動靜,青年輕撥琴弦的纖長手指微抬,偏頭微笑:“師尊, 您醒了。”
溫暖燭火倒映在那雙極儘柔和的玉色眼眸之中, 深情又專注。
君尋沒來由心尖一顫, 卻是麵不改色地移開視線:“……嗯,我睡了多久?”
容華將膝上“莫失”取下,放置一旁,嗓音溫軟:“兩日有餘。”
君尋皺眉:“……這麼久?”
奇也怪哉。
自從得了紫珠,他每每入睡,皆要做一些奇奇怪怪的夢, 怎的此次睡得這般沉,連夢都沒有一個?
君尋心中疑惑,下意識望向容華,視線在他簡單雅致的衣著上停留片刻,秀眉輕擰:“所以……你就換了身衣服?”
容華微微一怔,輕笑道:“那身衣著太過繁瑣招搖,出門在外,還是輕便些的好。”
君尋半信半疑:“……是麼?”
幾日前在離天宮外,這人聲勢浩大的外出歸來,也沒見衣著有多輕便啊?
容華彎著眼睛:“容華不會騙您。”
他隨手取過莫失,指尖一勾琴弦:“師尊聽不聽琴?”
君尋剛剛換了個姿勢,單手支頭,聞言下巴尖一點,示意他隨便彈。
容華略一思索,指尖撥動,輕柔安寧的琴音流瀉而出,似乎連靈舟之外的風聲都柔和了些。
君尋闔眼聽了一會,薄唇輕啟,驀然發問:“你是不是,本來就準備去一趟玄極宗?”
他早就在納悶了。
無論如何,容華與聞鹿的關係也沒好到那個份上,更彆說因為對方一麵之辭便長途跋涉幾萬裡前去相救了。
唯一有可能的,便是容華本就要去世外島,有沒有聞鹿之托都不會影響這個結果才對。
容華指尖未停,隻垂眸微笑:“果然什麼都逃不過師尊法眼。”
見他承認,君尋終於來了興致,隨口道:“你都是聖人了,何必奔波?直接讓玄極宗主帶上你要的東西走一趟離天宮,也並無不可。”
若放在近神天那一位身上,隻怕是萬萬不會紆尊的。
此前現身追殺容華,想必也是因為察覺了歸一神殿的紅塵萬華碎片被人觸動奪取罷了。
容華也沒有要避諱的意思,師尊問了,他就誠實回答:“有幾隻老鼠,近日逃去了世外島的方向。”
君尋揚眉:“你是覺得他們會在玄極宗搗亂?”
以容華而今的能力,想殺誰自然就殺了,在絕對的實力麵前,其餘一切自然都無需避諱。
能讓他耐心等到現在的,定是那幾隻“老鼠”身後有更大的線索,隻待收網了。
容華點頭:“世人皆道弟子一統魔域,其實並非如此。此間勢力盤根錯節,三宗雖已歸服,可隱世勢力亦不在少數。若想將這些釘子儘數拔除,尚需廢些功夫。”
師尊回來前,他一心尋找,清理魔域隻是隨手為之。
如今師尊回來了,他自然要快刀斬亂麻,不讓那些醃臢之物再臟了師尊的眼。
容華所言,君尋當然明白。
他輪回那麼多世,自然也做過與如今容華所為類似之事,是以理解其中繁瑣。
隻不過後來,他想到一個最好的辦法——
與所有人為敵,讓他們找上門來,比自己一個個把那些釘子揪出來快多了。
話雖如此,可容華畢竟是碧霄界的守界之神,總不能讓他真的那樣去做。
君尋揚眉:“這就是你忙成這樣的原因?”
容華沒有回答,隻是點了點頭。
君尋有些好笑:“為什麼?你根本沒有必要這樣做。”
——都成聖人了,呼風喚雨手掌生殺自然不在話下,何必去乾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
寥寥琴音終於止息。
容華將莫失放下,卻是在師尊的視線中轉身過來,直直望向對方瀲灩深邃的晶紫鳳眸,目光灼灼。
“師尊還記不記得,當初在桐花村時,”容華伸出指尖,輕輕觸了觸師尊線條飛揚殊豔的眼角,“您曾借給弟子力量,助我看清那些邪氣?”
君尋被他問得一怔,凝眉思索片刻,隱約記起似乎確實有這麼回事。
見他目露了然,容華彎了彎雙眼,竟忽然伸出雙手,執起了師尊纖細的手腕。
君尋眉梢一跳,下意識想要抽回,青年卻正了神色,一字一句道:“從那時起,弟子心中便唯有一個念頭——”
“我要讓師尊眼中,山河清明,四海靖平。”
君尋動作一僵,容華便借機伸出指尖,極輕柔地撫過眼前人飛揚驕矜的眉梢,溫聲道:“師尊消失這幾年,弟子唯一的目標,便是有朝一日您回來……我想讓您看見乾乾淨淨的世界。”
——為此一願,寧上刀山、下火海,雙手染血,身墮汙塵。
這一次,君尋是真真正正的無言了。
他看著容華專注純粹的雙眸,默了半晌,卻隻能無奈輕歎:“……真是個傻子。”
雖然傻,卻將一顆滾燙跳動的真心毫無防備地捧到了他麵前,一片赤誠,彌足珍貴。
君尋任由容華抓著一隻手,卻是萬般無奈地閉了閉眼,覺得大事不妙。
而今的自己,根本沒有資格許給容華什麼,尤其是他所求的長久相伴,恐怕於君尋而言,是世間最奢侈艱難的事情了。
神明壽數綿長,與之相比,他的一生短暫得何止如微塵?
大約是感應到了他此時劇烈波動的情緒,此前被忽略許久的係統也鑽了出來。
【若你此時開口,提出要蓮花台——】
君尋心一沉,毫不猶豫將前者打斷:“閉嘴!!!”
容華察覺師尊周身氣壓頃刻轉冷,立即關切道:“師尊,怎麼了?”
君尋搖頭,有些疲憊:“……無事。”
容華垂眸,沒有說話。
他一向敏銳,自然能覺察師尊不知為何,似乎總在有意疏遠自己,不知在顧忌著什麼。
容華想問,卻還是決定先不要逼迫師尊,等他自己開口。
……他永遠都沒辦法難為師尊。
君尋此刻也沒心思理會神情微妙的容華。
他捏著眉心,靈識卻探入識海之中,直接將一團淺青色柔光由波浪之中揪了出來!
“我不管你究竟為何要一直這般慫恿,”君尋磨著牙,惡狠狠道,“但是,彆以為我不敢對你怎樣!”
“係統”光華微顫,似乎想要出聲,卻被君尋隨手一丟,再度沉入識海波浪之下:“此事不必再提,你歇著去吧。”
係統跟他輪回幾千世,自然了解君尋的脾性。
見他態度堅定,知道是不可扭轉了,便也不必再勸,直接銷聲匿跡,不見蹤影。
君尋冷哼一聲,退出識海,直接反手一抓,隔著衣袖握住了容華的手腕。
青年微怔:“……師尊?”
君尋指尖微抬,一簇赤金火苗刹那騰起,在夜色之中搖曳跳躍,將他靡豔精致的五官照得愈發深邃,甚至隱隱含著一絲微妙的蠱惑。
“反正閒著也是閒著,”他唇角輕勾,微微一笑,“不如我們來做些有意思的事情吧?”
若非指尖跳躍的火苗,這句話配上他獨有的繾綣嗓音,聽起來簡直像是一句“邀請”。
容華默了默,哭笑不得地點了點頭。
君尋輕笑,動作乾脆利落,直接起身將火苗向著青年眉心一按!
金焰入體,容華渾身一顫,麵具承受不住神火威力,登時碎裂墜落,露出青年滿是灼傷紅痕的麵容。
君尋眉頭深鎖,強行讓自己沉心定神,開始專心操控火焰為容華鍛體。
這縷赤金神焰融入體內後,倒是讓焦躁的紫焰安分了許多。
此次他也隻是想試試,卻沒料到將神火提純而出竟如此簡單,甚至隻需心念一動,那感覺……就仿佛這火焰本就是他的一部分,自然如臂使指。
君尋暫時摒棄腦海中紛亂的思緒與念頭,靈識順著指腹與容華眉心相接處探入,想要在金焰灼燒下護住容華神識,誰知甫一探入對方識海,竟好似墜入深海漩渦,被一股磅礴深沉的力量刹那席卷包裹!
君尋:“……?”
他隻來得及發出一聲無意義的悶哼,整個人便直接失去意識,一頭栽入容華溫暖寬闊的懷抱之中。
這一次,他看到的場景似乎與從前的有所不同。
眼前仍舊是太清無上境的蓮池,卻格外空曠,除了那片鄰水圓台,竟隻有無窮無儘的接天蓮葉,悠遠寂靜。
圓台邊緣,本該有蓮君那抹飄逸柔軟的白衣,此刻卻被一襲朝霞般驕揚妍麗的紅取代。
那人姿態懶散,一頭長發燦金耀目,點綴著少而精致的金飾紫晶,仿佛天際灑落的溫暖陽光。
他斜斜倚著靠椅扶手,一手拈著枚精致小巧的金盞,另一手卻閒閒探出,食指與中指輕而隨意地勾過蓮池邊緣,一朵盛放的蓮花花萼。
眾多蓮花之中,唯有這一朵清光熠熠,花開千重,最中心九枚分外絢麗的晶瑩花瓣,氣息清幽渺遠。
被人隨手一勾,琉璃質地的花瓣甚至泛起了一絲旖旎的淺淡緋雲,微微收攏,竟似有些羞赧的意味,頗具靈性。
一聲輕笑響起,伴著雲霧般縹緲繾綣的嗓音,緩緩道:“萬年時限已至,今日許是最後一次來看你了。”
他頓了頓:“觀你模樣,大約也快化形了,便預祝你一切順利。”
蓮花微微搖曳,不知究竟聽懂與否。
而那人也不多說什麼,語畢直接一仰頭,將盞中酒液一飲而儘。
“……你珍重,我走啦。”
那人隨手一攏快要滑落肩頭的颯颯紅衣,又伸了個長長的懶腰,旋即緩緩回身——
君尋猛然驚醒!
辛涼溫柔的蓮香充斥鼻尖肺腑,他意識到自己是躺在某人懷中,直接腰身一動,翻身而起。
再抬頭,卻正巧與一雙美麗剔透的青碧色玉眸相對。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成年容華的全貌,青年月眉星目,高鼻紅唇,姿容出塵絕世,仿佛一尊精雕細琢的玉像,生來便該端坐神龕,高貴無瑕,接受世人叩拜。
可在與君尋對視的瞬間,那張臉上卻緩緩浮現出一抹柔和親昵的笑意。
有如春風拂過萬年雪峰,刹那間冷雪消融,吹開了漫山遍野靡靡桃花,灼灼卻又含著一絲冰雪經年浸潤的澄淨清冷,教人一時竟有些移不開視線。
見師尊直勾勾盯著自己不說話,容華有些茫然無措,下意識想要去摸墜落的麵具,卻被君尋一把按住手腕。
“……做什麼?”
容華微微垂眸,視線落在裂成幾塊的玉質麵具之上,嗓音微啞,小聲道:“我嚇到師尊了……”
君尋有些無奈,視線又在他低垂的眉眼間遊走幾遭,忽然玩心大起。
容華被師尊驀然膝行爬過來的行為下了一跳,第一反應便是抬袖遮住麵容,無措道:“師尊,您彆過來——”
“與我相處,你不必如此小心翼翼。”
君尋一把抓住他袖角扯下,眯眼湊近,嗬氣如蘭:“要什麼河清海晏,世間靖平?”
容華想躲,卻又不敢動,聞言瞳孔微縮,唇瓣微動正欲說話,卻被前者一指按上唇珠。
“那些都不好看——”
君尋笑吟吟道:“看你就夠了。”
容華徹底愣住。
一雙剔透玉眸倒映出師尊笑意嫣然的臉,眼圈卻飛快泛了紅。
見他這般,君尋眉頭一蹙,有些茫然。
按常理來說,聽到他這番話,對方反應無論如何也不該是哭吧???
容華這個哭包,沒想到這麼多年了一點沒變。
他摸不著頭腦,又一向頭疼對方這般,下意識輕“嘖”一聲便要抽身回到原本位置,卻被青年一把扣住手腕,直接撲倒在絨毯之上。
君尋:“……?!”
他著實沒有防備容華這一手,整個人直接向後倒下,直接被按在鬆軟絨毯之上,動彈不得。
“師尊!”
容華蹭著懷中人纖細精致的肩頸,聲音都有些發顫,卻還是一聲一聲地喚著:“師尊,師尊,師尊……”
君尋哭笑不得,隻是雙手被他按住,隻好偏頭躲開前者的呼吸,揚眉道:“……你叫魂呢?還不起來!”
容華恍若未聞,視線落在師尊冷白色肌膚下隱約顯現的青色血管上,忽然埋頭下去,細細啄吻起來。
綿綿細雨般密密麻麻的吻落在頸邊,竟比被容華握住手腕還要讓人麻癢難耐,君尋肌肉緊繃,卻仍舊半邊身子都麻了,竟比落鳳山被少年容華咬的那一口還讓人難以接受。
“容華!”他掙動手腕,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話,“你……發什麼瘋!”
放在從前,見他佯怒,容華定然會立即起身退開,同時垂首道歉。
可如今卻不知怎麼了,聽見君尋出聲,青年反倒用力啄吻了幾下,唇瓣幾乎是貼著師尊微微顫栗的肌膚,緩慢開口道:“師尊……您總要熟悉的。”
……熟悉?
熟悉什麼???
君尋忽然有種不太妙的預感,頸邊卻驀地一涼。
他穿衣一向不喜束縛,是以偏愛衣領寬鬆的款式,誰知如今倒是給容華提供了便利,竟讓他咬著領緣扯開了半邊衣襟。
君尋從未陷入如此被動的局麵,一時間甚至忘了自己還能解開六道封神印,隻能僵著身體掙紮。
容華也早就發現師尊在這方麵似乎毫無經驗,聯係從前每次無意觸及時對方的反應,恐怕師尊連身體幾乎未曾被人觸碰過,這才會連被他握住腳踝都渾身僵硬。
可是這樣……更好。
師尊的身體,隻有他一人能碰。
光是想到這裡,容華便覺有源源不斷的暖流湧上心頭,幾乎快要將他本就在艱難維持的理智衝散。
“……容華,”君尋自然不知道對方腦子裡都轉過了什麼小九九,拚命忍著麻癢,強自鎮定道,“你現在放開我,我還能放你一馬——?!”
頸側傳來一陣疼痛,直接將他的話打斷,如此熟悉的感覺,君尋幾乎立即猜到發生了什麼,連嗓音都高了一個調子:“容華!你……唔??!!!”
傷口處似乎被什麼溫軟濕潤的東西掃過,微妙感覺登時將君尋的話都堵了回去。
他瞪大雙眼,便見容華緩緩抬起頭,舌尖舐過唇角一點被血跡染上的殷紅,眉眼彎若弦月:“師尊,落下印記,就是獨屬於容華的師尊了。”
印記??
他弟子契是拿來擺設的嗎???
君尋瞪著他,唇瓣翕動了半晌,竟半個字都沒憋出來。
容華頭一回見師尊吃癟,略感新奇的同時,又好似悟到了什麼。
——其實他想落印記的地方並不在此,但沒關係,時間還長,他有的是機會慢慢來。
他眸光愈加溫柔,垂首下來,在終於停止掙紮的師尊唇角落下一枚輕如落雪的吻。
抬起頭來,卻見懷中紅衣美人神色不知何時已然恢複如常。
他衣襟散亂,肩頸處還落著一枚分外顯眼的殷紅牙印。
與之相對的,是師尊靡豔無雙的眉眼,與深邃眸底,那抹似笑非笑的玩味神情。
“師尊……”
容華下意識覺得似乎有些不對,正欲發問,卻眸光一凝,直接翻身一閃——
不知何時破空而來的赤金劍芒險險擦著脖頸掠過,直直刺入雪白長毛絨毯,力道之大,劍身都已近半沒入甲板,卻猶在震顫不已。
容華直起背脊,抬眸望去,但見師尊邊將衣襟拉好,邊緩慢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