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嬈撩開車簾,就看見康熙歪在軟枕上,正借著燭火看折子呢,車裡縈繞著清淡的烏木香氣,初味清涼,聞久了又有種醇厚流長的藥香。
“頭疼就彆看了。”沈嬈走到他身旁坐下,說著又將燭台拿遠了些。
康熙抬頭看她,隨手撂下奏折道:“彆動它,仔細燙著,本來就是打發時間,你來了就不看了。”
沈嬈一笑,故意逗他:“不是說等著臣妾用宵夜嗎?怎麼連盞熱茶都欠奉啊?”
康熙也笑了,黑沉沉的鳳眸壓在她身上,如有實質:“這不正等著“宵夜”自己上門呢嗎?”
沈嬈睇了他一眼,卻主動靠近了些,放了軟枕在自己腿上,看著他問道:“又不舒服了?我給你揉揉。”
康熙輕笑了下:“其實沒事兒。”卻還是乖乖躺到了她腿上,溫涼如玉的手指在太陽穴上按壓,力道不輕不重,漸漸驅散了那種連綿不絕的疼痛。
康熙枕在她懷裡,鼻端滿是茉莉的清甜香味:“來人,把那香爐子拿出去。”他突然開口吩咐道,隨即就有小太監低著頭進來取走香爐,又低著頭出去,沒有多說一句話。
那獸首銅爐裡燃得可不是尋常香料,而是太醫院十幾位太醫日夜研究專門為他配置的香藥。
康熙年少時,曾晝夜苦讀不輟,加上不得親政的鬱氣,嘔血之後又落下了頭痛的故疾。
沈嬈一進來聞見藥香,便知道他是頭痛的毛病又犯了,在宮裡時,他便是這樣,每每難受了也不說,實在忍不下去了,才叫人燃了這香,稍作緩解,也不叫太醫,沈嬈抱怨過他幾次,每年花那麼銀子養著太醫院一群人,身上難受了卻不叫來看,這不是浪費嗎?
可不管她怎麼說,康熙隻搖頭說是看過許多次了都沒用。有一回見他實在疼得難忍,眉頭死死皺著臉色都有些白了,還強撐著,便提議自己給他揉揉,誰知道隻那一次,這人便賴上了她。
但他從來不說,每次難受了,還是隻下麵的奴才點了香進來,沈嬈若是裝不知道,他就明裡暗裡地拿話逗她,非要聽見那句“我給你揉揉”不可。
沈嬈輕輕拂過他濃黑飛揚的眉毛,柔聲商量道:“乾嘛拿出去,既是拿藥配的,自然是對身子有益,我聞著也挺舒服的,叫他們再拿進來燃一會不好嗎?”
康熙搖搖頭:“不好,礙事。”他一般頭疼的時候心情都不會太好,這會兒若不是沈嬈,大約連一句話都不會說的。
沈嬈不明白這香爐又礙他什麼事了,隻漸漸加重了手下的力道:“我想聞也不行嗎?”
康熙哪裡會不明白她的意思,輕輕吸了吸鼻子道:“你比那爐子好聞,所以它礙事,明白了嗎?”
沈嬈哪能料到會是這麼個原因,一時竟接不上話來。
“太後跟你說什麼了?”康熙閉著眼睛,舒服地枕
在沈嬈腿上,突然問道。
沈嬈一頓,如實把太後交代她的話都如實說了,隻在末了問了一句:“您是猜到太後會這麼做了才說要隨我安排的,還是要帶她回京叫我看著安排位份呢?”
康熙合著眼笑:“朕也不確定,隻是白日裡見太後的神色,猜她老人家大約是不願帶那個……叫什麼來著?”
沈嬈他胸口上拍了下,笑道:“是真不記得了,還是跟我裝樣子呢?”
康熙也跟著笑了兩聲,才道:“真是忘了,當時光顧著她阿瑪了。”
沈嬈提醒了一句,他才繼續說道:“就是個猜測,也沒幾分準,不過就是個親王的女兒,更何況這事兒圖爾圖還不一定知道呢,帶不帶的原都不打緊,太後要是不願意帶就算了,要是願意,就帶回去,隨你安排。”
沈嬈點點頭,也不管他能不能看見:“太後的意思是回京前就把她嫁了也無妨嗎?畢竟是班第親王……”獻給您的女人,沈嬈默默在心裡不上了後半句。
康熙握住她的手,怕她手酸,不讓她再揉了:“這不是沒叫他說出來嗎?其實說出來也無妨,這邊還真不在乎這些。”
說到這兒,康熙也是一歎:“太後是個明白人呐。”
這話沈嬈倒是同意:“嗯,虧我還小人之心,以為太後是怕我壓恩綽格格的位份呢。”
康熙笑了笑說道:“太後她大約不會在意這個吧。”
太後曾是先帝明媒正娶的皇後,元後被廢,論位份整個後宮誰也高不過她去,可她在先帝爺的後宮裡過過一天好日子嗎?就是皇上繼了位,她的心裡也曾踏實過吧,不然也不會這點小事兒都要和沈嬈商量。
沈嬈也是想明白了他這話的意思,心裡沒來由地一陣酸楚,一時沒防備竟將心裡話說出來:“太後心善,不忍心毀了一個女孩子的一生呢。”
誰知這話一出,康熙的臉色瞬間冷了下來,沈嬈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
她張了張嘴,跪下請罪的心都有了,可康熙壓在腿上叫她一步也動不了。
“臣妾知罪……”半晌後,沈嬈隻能乾巴巴地說了這麼一句。
康熙冷哼一聲,卻又提起另一件事來:“你還記得,在孝陵時,第一天你在先皇後靈前跟佟佳氏說過什麼嗎?”
沈嬈身子一僵,這……有關係嗎?說實話,那天她被小佟佳氏氣得有些衝動,這會兒想想還真不記得自己具體說過什麼了。
康熙見她半晌無語就知道她忘了,她居然忘了,自己翻來覆去為那句話煩了好幾天,她卻忘了。
“那你知道那天先帝跟朕說什麼了嗎?”
沈嬈一時更加不明就裡,這事兒她還問過他,可他隻說了他威脅先帝不讓他與孝獻皇後同寢的事兒,卻沒說前因。
康熙的臉色越發陰冷,但看著她的目光又充滿了委屈,像是個渴望著心愛的玩具,卻又被她這個狠心人刁難的孩子。
這種反差叫沈嬈有些無奈,卻也讓她能大著膽子問一句怎麼了。
康熙又控訴似的看了她一會才道:“你和佟佳氏說,她也將困在那紅牆碧瓦裡蹉跎一生。當時先帝就在後殿,他聽得一清二楚,他告訴朕……”
康熙說到這兒明顯有些煩躁,他握緊了拳頭,重新換了個說法:“他奚落朕,他嘲笑朕是用皇權將你困在宮裡的,他說倘若有的選,你根本不會想留在朕身邊……朕當時威脅了他,卻沒跟你計較,可你倒好!瞧瞧你自己,方才說的又是什麼話?可見先帝竟不曾冤枉了你我。”
沈嬈被他這一番疾言厲色唬了一跳,可心裡卻是酸澀大過恐懼的,她張了張嘴,心裡催著快說些好聽的話來哄他,他如今很好哄的,自己做這事兒也算是得心應手了。
可不知為何,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越是這樣一言不發,康熙越是生氣,兩人沉默許久,一刻鐘後,康熙放開了沈嬈的手:“下去。”
沈嬈指尖瑟縮了一下,最終卻什麼都沒有說,撩開車簾,起身離開了。
“誒,娘娘……”本來靠在車轅上,美美地眯著一覺的梁九功見她下來,唬了一跳,但對上皇貴妃那雙泛紅的水眸,也不敢多說什麼,隻打眼色叫滿方跟著,自己則是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守在禦輦邊上,生怕裡麵那位爺有什麼吩咐沒聽見,正撞槍口上。
然而禦輦裡一夜一絲響動也沒有,隻讓懷疑裡麵的人已經睡了。
皇上心情不虞,大夥兒都跟著緊心,連太子都不敢亂跑了,不過萬歲爺倒是沒有遷怒的一絲,他好像是把所有氣都撒在路上了,晝夜不停地趕路,不到半月就到了多倫諾爾。
盟會的日子定在五月初二日,他們提早到了三天,可持刀兵陳列,綿延數斤百裡的八旗將士,還是早已侯見在那兒了。
康熙一身玄色鎧甲,上繡五爪金龍騰雲,騎著先景來到陣前,裕親王福全作為主將,率先跪下叩拜,隨即數十萬大軍一同跪拜山呼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