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林知安第一次感受到身處冬季卻感春夏。
她渾身半燥半熱, 耳畔縈繞著蘇佋低沉的嗓音。
她想跑,她也這麼照做了,將兩個又圓又胖的臍橙往他手下一推, 小聲說:“既然……既然甜, 那你多吃一點, 我的水壺還放在小花園, 我先去收回來。”
她身後慌張的淡粉色裙尾在半空卷出一道波浪線, 慫且可愛。
蘇佋修長的手指在橙子皮上打轉,卻沒有切的意思, 他輕抬眼皮, 掃向那道幾乎消失得看不見的背影,笑意也漸漸淡下來。
他拿出手機,腰身散漫地斜靠著料理台, 白襯衫壓出幾道矜冷的褶。
他低頭打字道:霍蕾, 不該管的彆管。
那端回的很快:我是在幫你。
蘇佋:用不著。
*
北港晴了好些日子,終於在十一月十九日迎來一個陰天。
天色暗得要下雨, 世間萬物像披上了一層灰。
郊區。
一輛轎車緩緩在自動門欄前停下。
傳達室裡的人看到車牌立馬開了門,戴好帽子出來迎接。
但車裡的人並沒有下來, 略微停頓便開了進去。
車子離開後, 石柱上的大字顯露了出來——
揚山醫院。
隻要聽說過這家醫院的人就知道它並不像表麵看起來那般平平無奇。
它是全國看守最嚴的醫院。
隻因這裡住著最特殊的病人。
“您好, 請出示一下您的探望證。”
櫥窗裡戴眼鏡的值班人員攔住了正往裡走的三個人。
他旁邊正在打字的小醫生抬頭一看, 立刻站起來,按了開門按鈕,恭敬地說:“霍總好。”
蘇佋並沒有很在意剛才被攔的事, 略微禮貌性點點頭便走了進去。
“你傻啊,他也攔。”小醫生拍了一下戴眼鏡的後腦勺,“官方網站理事會成員沒看過?”
戴眼鏡委屈地揉著頭, “誰會閒著去看那個玩意兒,而且一般人怎麼會來這裡。”
“你還說!你還說!”小醫生又狠狠打了他兩下,“禍從口出懂不懂。”
“所以……那是霍總?”戴眼鏡的看向男人從容貴氣的背影,好奇中帶著感歎,“長得也太帥了太完美了,完全不像素人。”
“你要是見過他母親你就知道霍總長得好看是有理由的。”
“不過他來這裡乾什麼?開會嗎?但是開會也不應該在A棟樓啊,他應該去南院,是不是走錯了?”戴眼鏡的有點疑惑。
小醫生聽完他的問題手指一頓,小心翼翼地環顧四周,隨後衝旁邊的招招手,壓低聲音說: “我也是聽人說的,你彆往外傳。據說他母親就是五樓的蘇嵐,是因為殺人被關進來的,每年這個時候霍總都會過來……”
“蘇嵐?是我想的那個嗎?我遠遠見過她在外麵散步,看起來不像有病啊。”
“這是最詭異的,把一個沒病的人關在全是病人的地方……”
“……”
“彆說了……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相較底下幾樓時不時傳出來的喊叫聲哭鬨聲,五樓安靜得像是沒有活物,連牆壁都是空蕩蕩的白,整層樓彌漫著一股死氣沉沉的壓抑感。
“母親,我來看您了。”
男人好看的唇角翹起優雅的弧度。
他一進門,背後的天光隨之斜進病房裡,那雙昏暗的眼睛像鍍上一層溫柔的釉。
蘇嵐在織毛衣,瘦骨嶙峋的手腕上青青紫紫布滿了傷痕,隨著她的動作,滑到小臂中間的鐐銬玲玲作響,空靈又詭譎。
她沒有說話,也沒有停下,臉色蒼白憔悴,雙頰凹陷進去有些顯老,卻也無法抵擋她年輕時是個美人的事實。
蘇佋進去後,跟著上來的兩個黑西裝乾脆利落地把門帶上,一左一右把在門口。
“今年母親想聽什麼故事?《小王子》麼?還是《兔子新娘》?又或者是《十二兄弟》?”
蘇佋在床尾坐下,從紙袋裡拿出幾本童話,眼睛注視著它們來回移動,就像挑剔又期待的小男孩。
蘇嵐依舊沒有說話,替代她做出回應的是輕微晃動的鐐銬影子。
蘇佋並不在意她的冷淡,長指隨意掀開一頁。
是小王子要綿羊的故事。
他念道——
“你從哪裡來的小家夥?你的家在什麼地方?要把我的小羊帶到哪裡去?”
小王子說:“好在有你給我的那隻箱子,夜晚可以給小羊當房子用。”
“那當然。如果你聽話的話,我再給你畫一根繩子,白天可以拴住它,再加上一根杠杠。”
“拴住它,多麼奇怪的注意。”
“如果你不拴住它,它就到處跑,那麼它會跑丟的。”
蘇佋的聲音又輕又緩,像是春天融雪後的水波,層層疊疊蕩開沁人心脾的紋路。
他讀到這段時不知想起了什麼,輕笑了一聲,合上書,對床頭低著頭的女人說:“母親,我結婚了。”
蘇嵐手上的棒針忽然不受控製地往前一滑,毛線球咕嚕咕嚕從床上滾落到男人腳邊。
蘇佋垂眸注視良久,彎下腰拾起,長指陷進柔軟的球體中,紮出陰鬱的弧度。
“是嗎,恭喜你,那你怎麼不帶她來見見我這個醜婆婆?”
蘇嵐的嗓子因為長久不說話而有些啞,聽著像是撕開一張破布。
她笑起來的樣子和蘇佋有幾分像,看著他譏諷道:“我好給她講講你以前的故事,比如是怎麼把親生母親送進精神病院的?”
蘇佋把毛線球重新放在她的被子上,微垂的眼眸中半輪天光似在緩緩流動,他表情絲毫未變,嗓音溫柔道:“不,她誰都不見。”
說完他抬起頭,像是有點兒困惑,“我沒有讓你去監獄,而是讓你好好在這裡活著,不好嗎?”
他眉心輕微蹙起,“當年借我生日的由頭殺.人的不是你嗎?”
他輕飄飄的話語從薄唇吐出,黝黑的眼眸沒有痛苦也沒有同情,聊起當年血淋淋的事情像是在聊今天有沒有吃飯一樣簡單從容。
蘇嵐忽然把被子上的東西全都扔到了地上,瞪著他,“我寧願去監獄也不想在這活死人墓一樣的地方呆著,這裡的每一個人都像是機器,沒有人願意和我說話,我快瘋了!”
“母親,犯了錯,就應該受到懲罰。”蘇佋平靜地把翻倒在地的袋子拾起,“我永遠記得那段時日,你把我摁進冷水池試圖吸引父親的注意力,又把我關進著火的房間想讓父親救我,有時候,我真想也讓你試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感覺。”
他徐徐抬眸,笑容直白又惡劣。
蘇嵐沉默了一瞬,望著他拂了拂長發,懶洋洋地說:“霍司佋你知道嗎?你現在這個樣子,和我年輕的時候像極了。”
她眉心微揚,用憐憫的語氣說:“我可憐的兒子,你結婚了又如何,一旦你的小妻子知道你的真麵目就會拋棄你,就像你父親當年拋棄我一樣。”
“或許我們可以打個賭。”
蘇佋從床邊站直,長指不緊不慢地扣好西裝扣,嗓音淡然從容,“我從來不做沒有意義的事,公司還有很多事情等著我處理,母親好好治療。”
蘇嵐看著他笑出聲,“你不是想不做,你是不敢吧,我突然開始有點兒期待了,你說你最後會不會和我一樣的下場?”
在蘇佋搭上門把時,蘇嵐忽然歪了歪頭,“生日快樂,兒子。”
“哦不對,我差點忘了,你從來不過生日。”
*
林知安早上畫完畫就開始在客廳忙碌。
她托送飯的管家買了些彩燈和氣球,以及做蛋糕的黃油。
每次她經過客廳看到蘇佋給她買下的那副畫就有些良心不安,她已經從他那裡收到三份禮物了。
人不能隻享受不付出。
希望他今天不要太早回來,這樣她就有足夠的時間把客廳布置好。
昨天她就把菜譜下載好了。
她打算做一個有小星球的蛋糕,希望他能像小王子一樣保有澄澈的心靈。
今天本就是個陰天,才到傍晚就已經像晚上了。
林知安望了一眼玻璃門外,甩了甩擠奶油擠到發酸的手。
蛋糕裡糖加多了,好在外觀還不錯。
她先放進冰箱凍起來,然後開始做飯。
彆墅外的感應燈緩緩亮起來,暖黃的顏色在樹林間若隱若現,像是黑夜裡的小眼睛。
林知安時時刻刻看著表,更是把平板連上了外門的監控,想第一時間對回家的蘇佋說生日快樂。
晚上七點一刻。
她做好了一桌的菜。
有魚也有海鮮湯。
在翕水鎮時她就發現蘇佋有些挑食,某樣東西他不喜歡他會吃的特彆少,但是不會告訴她,例如香菜。
所以今天的菜一點香菜都沒放。
她聞著香噴噴的食物滿足地彎了彎唇,很期待蘇佋回來時的表情。
她等啊等。
機械鐘擺到八點,還不見他的蹤影。
要不,打個電話問問?
可是他好像很忙,還是不要催他了。
林知安放下手機,閒著沒事重新檢查了一下牆壁上的小彩燈,隻要關掉客廳最大的那盞水晶吊燈,就會顯現出“生日快樂”的字樣。
一直到九點半。
蘇佋還是沒有回來。
難道他今天是和彆的朋友一起去過生日了嗎?
林知安中午隻吃了幾塊餅乾,這會兒餓了,又不想破壞擺了半天的餐盤,一口不敢吃。
她趴在沙發上盯著平板上的監控畫麵發呆。
忽然,一輛眼熟的黑色轎車從路口緩緩駛入。
她興奮地跳下沙發,穿上拖鞋,雙手握著彩帶禮炮躲到門口隱蔽處。
她還是第一次做這種給人驚喜的事,心臟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指紋鎖的提示音在耳畔響起。
林知安輕巧地蹦出去。
“嘭——”的一聲,她笑意盈盈地對身上落滿彩帶的男人說:“surprise,生日快樂!”
*
蘇佋從小記憶力就很好。
有的小朋友長大就會忘了一兩歲時發生過的事情。
可是他不會。
因此那份冰冷無趣的童年也一起伴隨他走到現在。
有時候他在夢裡還會想起母親拿長長的針紮進他的背,讓他哭出聲音,這樣父親就會從書房走出來問他怎麼了,才會正眼瞧母親一眼。
而母親在這個時候就會溫柔地說:“你抱抱他,他想你了,抱抱他他就不哭了。”
他曾經和父親告過狀,但是父親卻以為他在編故事,不耐煩地把他推到一邊。
所以他很小的時候就學到了一個道理——
向外界求助是最懦弱的表現,人與人之間都是虛偽的,沒有人愛聽實話,也不喜歡聽實話。
他開始做一個會撒謊的乖孩子。
效果還不錯。
隻不過他真的很討厭過生日。
這個無趣又繁瑣的儀式像是刻意提醒他這是所有不幸的開端。
然而此刻,小姑娘穿著他早上搭配好的連衣裙,雙手握著彩帶筒,像一隻輕盈歡快又多彩的鳥兒不知危險地闖進他的陰翳領地。
她仰著的那顆小腦袋,乖巧嬌弱,脖子弓起的弧度細白得不堪一擊。
她身後的彩燈一閃一閃,連帶著她烏黑的眼眸都墜入了星星。
美好得不像他該擁有的東西。
“等很久了嗎?”他俯下.身,和她平視。
在他麵前,她總是顯得那麼小。
林知安總覺得蘇佋並沒有很開心,他雖然是笑著的,語氣也很溫柔,可是沒有她預想中詫異的驚喜。
“我給你做了蛋糕,”她有點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因為你一直不和我說你想要什麼禮物,我就想著給你過一次生日。”
“小王子?”
蘇佋看向桌子上藍白色的蛋糕,一眼認出。
“是的,”林知安去櫃子上找蠟燭和打火機,邊走邊小聲解釋:“我……第一次做蛋糕,可能有點甜。”
她轉身,發現蘇佋已經拿小勺子挖了一口,連忙小跑過去,“你……你還沒點蠟燭。”
蘇佋低頭看著勺子上的奶油,困惑道:“什麼意思?”
這下輪到林知安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