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第95章(1 / 2)

後來的兩天裡下了南城今年最大的雨。

天色一直陰著,像是永遠也不會放晴。漫天雨絲如瀑布般席卷大地,打在景園廊外芭蕉葉上的時候,能聽到嘩啦啦的碎金落玉聲。

鄭飛揚從屋裡出來的時候,一陣風夾著雨的涼氣撲麵而來,叫他嘶的打了個寒顫。他把外衣攏緊些,往園裡張望了一下。兩天兩夜了,雨勢半點不見小,景園裡繞堂而過的小溪水位一波暴漲,原本歲月靜好的溪水眼下正湍急奔流。

俞誠正在廊下看雨,聽見身後有動靜也沒回頭,還是鄭飛揚走過去拍拍他的肩:“幾點了,還在這吹風。”

俞誠依然望著遠處的群山,雨勢將他的身影映得更加清淡如水墨,聲音也是一樣的清淡,像是要融在天地的雨聲中。

“反正睡不著。”

“害,也是,明天就走了,這輩子還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再進來。”鄭飛揚深以為然,手指感慨地在扶欄上敲了敲,也看向俞誠望著的方向,“怡寶走兩天了吧?”

“嗯。”

“她還會不會跟咱們一起回北城啊?”鄭飛揚感歎,“成績結算都沒來,我還真是不習慣。”

前三輪的結算環節,簡直就是杜詩怡的粉絲見麵會現場,那樣奪目的成績一放出來,所有人都得吸氣。而這一回,雖然100%複原仍是無人可出其右的驚世耀眼,可正主不在,到底不同。

就像是明月缺了最中央的一塊。

偏偏所有人都知道她所去為何。

七月二十九夜,以黃嵐院士為首的專家組率數百人進駐清雲山。

淩晨一點,主入口兩側擴方掘溝,搭建弧形券頂防塌方工作麵。

淩晨兩點,遺址區全線啟動銅管護架鋪設與甬道木板支撐。

淩晨三點,城北沿山大規模降雨,清雲河水位持續上漲中。

淩晨四點,首條臨時排水渠線搶修完成。

前線人員冒雨連夜奮戰,而在東方浮出第一抹魚肚白的時候,杜詩怡領著一眾人快步而來。

她昨夜沒有像眾人以為的那樣直奔清雲山,而是與黃老團隊聯係過後,半途改道去了金汀。那裡有整個南城最先進的數字考古實驗儀器,雖然不能與世研部相比,卻也可以覆蓋大部分的高精尖研發需求。

六個小時後,她帶來了清雲山北全地區的衛星遙感地貌分析。

同樣是一夜未眠,但出現在眾人眼前的少女氣質沉靜,身形筆直清挺,不露一絲疲態,是超越年齡的沉穩與鎮定人心。她將U盤交給匆匆跑來接應的實習生,輕聲道了一句“辛苦”。

LED大屏迅速在臨時指揮部的篷布下支起,整個遺址區的三維成像模型投射在數位頂尖考古專家麵前。眾人立刻就下一步挖掘方案爆發了激烈討論,屏幕上各處地形不斷被放大旋轉標紅,像一場聚風雲於方寸的戰役。

杜詩怡在旁邊站了一會兒,確定模型沒有問題後,給隨行的技術人員使了個眼色,悄沒聲息地轉身出門。

她本打算去遺址入口,沒成想剛走幾步就被人攔住。對方似乎是哪家報社來搶新聞的記者,帶著攝像擠在泥地裡唯一一條還能站的小路上,旁邊正好有實習生急匆匆地經過想要去拿不遠處的鐵鍬,低聲請他讓一讓,他卻怕錯過新聞,張望了一眼大人物們都遠遠地在那邊棚頂下開會,頓時裝沒聽見,舉著話筒幾乎要伸到杜詩怡麵前:

“杜同學,聽說你剛剛帶來了遺址區全方位的遙感影像分析,圈定七大隨葬坑範圍地點,發現疑似造墓人的殘留活動痕跡,是這場考古裡最大的功臣,請問你怎麼評價自己的成果,接下來需要考古中心配合哪些事項?”

杜詩怡的動作明顯一頓。

她看了一眼雨地裡仍在搶修排水渠線的數百位工作人員。

眼風掃過這位記者胸前“紅騁新聞”的牌子,很淡。

她一個字都沒有說,轉身親自去拿了那把沾滿泥點的鐵鍬,遞給又累又急、眼看著快要哭出來的小姑娘。

不遠處的航拍無人機忠實地記錄下了這一切。

後來的清雲遺址紀錄片裡,所有人都看到少女眉目間一片清冷,在轉身時淡淡道:

“是我配合他們,不是他們配合我。”

“所有的技術分析都隻是提供輔助,最終決斷仍然要由專業人士來做出。我說過,科技永遠不能超越人力的偉大。”

“那邊為了國家文物風雨半生的學者,和這裡徹夜不眠搶修護址工程的隊員。他們才是每一場考古裡,最大也最不容置喙的功臣。”

***

當然,這一切傳回目前的景園時,隻是簡略得不能再簡略的版本。鄭飛揚他們隻知道杜詩怡曾於昨日上午在清雲山現身,而後的三十多個小時裡,她銷聲匿跡,再也沒有動靜聽聞。

七月三十日清晨,舉世矚目的清雲古墓再曝重大進展。數十位考古專家徹夜分析高精度遙感影像後,初步建構起整座墓室的地下通道群。其縱橫交錯程度令人瞠目,儼然一座分岔口無數的大型迷宮。

綿延數裡的地下迷圖,給發掘工作帶來了前所未有的風險挑戰,所有人都不敢輕舉妄動,生怕走錯哪條路就觸動了可能存在的機關。

流沙,水銀,暗弩,毒氣……考古行動本就伴隨著危險,何況是這種一看就知玄機重重的地宮。沒有誰能承擔輕易派人下去的後果,哪怕隻是邁下通往地底深處的第一層台階。

這個消息一透出去就掀起了軒然大波,而就在這以後,清雲山開始對外封閉,謝絕一切媒體探訪,連朝華的記者都進不到遺址區內。

旁人或許隻是好奇,鄭飛揚他們這些人就是擔心了。

她一個女孩子,在這樣局勢未明的時候全無訊息,簡直讓大家的心懸在鋼絲上打晃。偏偏清雲山全體戒嚴,從上到下密不透風,外麵就算再急也打聽不到。

下午的時候,沈昌宏終於忍不住,打了電話出去要問問情況。

鄭飛揚對他第一個坐不住十分驚訝,然而更讓他驚訝的是沈昌宏想要聯絡的人。幾聲鈴音響過,沈硯淡淡的聲音出現在眾人耳畔:“出什麼事了?”

鄭飛揚當場被震傻,萬萬沒想到這通電話會直接撥給沈硯。而沈昌宏似乎已經無心去管他的目瞪口呆,咬著唇低聲說:“我們沒事,但詩怡……”

“她沒事。”那端似乎頓了一下,音色有點輕,但聲線沉而冷靜,“我確認過,她沒事。”

很簡短的一句,但連帶還在震驚的鄭飛揚在內,所有人瞬間安心。

都知道沈硯位高,不入世卻始終強大,連不向外界開放的景園都能讓眾人來住一周,且和考古界還有掃描引擎結下的因緣,他親口說的消息,絕不作假。

俞誠的眼神仍然有些不可言說的複雜,但鄭飛揚是徹底鬆了一口氣,眉目都舒展開。六點結算成績前慣例播放VCR時,還拿手機錄了第四顆星星緩緩染滿淡金色的過程動畫。

“怡寶喜歡這個。”他笑嘻嘻地說,“我錄著等她回來看。”

沒有人知道杜詩怡什麼時候回,但所有人都在期待。大家甚至一致把最後一次集體抽獎推遲到了明日飛機起飛前,一起等她到最後一刻。

“她手裡還有三張獎券呢。”鄭飛揚振振有詞地說,“浪費了多可惜。”

而在南城的最後一夜,俞誠在廊下雨聲中站了很久,迎來了輾轉反側半晚後同樣披衣起身的鄭飛揚。

兩位北城神圈金字塔頂的人物並肩站在夜的寒氣裡,久久望向北麵綿延起伏的山川。

那裡有他們最敬服的鎮圈之首,也是他們每個人最珍視的朋友。

良久無言,最後還是鄭飛揚嗐了一聲打破沉默:“害,其實沒什麼的,怡寶是去為國爭光。多少人想去還沒機會呢。唯一遺憾的就是這樣一來,她支線沒辦法全通了。”

“誰說的?”

丁浩軒悄無聲息地自廊外走來,依然是溫雅含笑的模樣。漫天風雨擦身而過,卻不曾沾濕他半分衣角,連那笑意也未曾驚動。

鄭飛揚挑眉:“哦豁,你也在。”

丁浩軒抬抬下巴:“那邊有個人站半宿了。”

沈昌宏從另一處回廊上走來,有點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

他小聲說:“我剛才遠遠的看著,趙導也在那兒來回踱步呢,跟人打電話也心煩意亂的樣子。”

自從杜詩怡走後,景園仿佛一下子就冷清下來,不管做什麼事,誰都覺得少點什麼。

“你怎麼在這裡,我以為你去找獎券了。話說,今天下午那最後一道題你解出來了嗎?”鄭飛揚問丁浩軒,“我瞅了一眼,非常乾脆地直接放棄了。什麼玩意啊,遞歸套拓撲套動規的,我要是能捋明白不如搶了老曹的位置去教書。你不是前麵十五道都做出來了嘛?怡寶不在,怎麼說咱們裡麵最有可能全通的也就是你了。”

丁浩軒輕笑,正要說話,園區入口處忽然傳來一陣喧囂,像是驚醒了沉睡的萬物。

四人齊齊朝那邊望去。

像是靜止的世界按下播放鍵,景園一瞬間忽然充滿忙亂的人聲。各處燈火一路亮起,照得滿園如同白晝。

那一刹鄭飛揚心裡砰的騰起一種預感,卻不敢信,隻是怔神。

但四周衝過走廊並紛紛朝手裡對講機喊話的工作人員證實了他的猜測。

“回來了!”

“詩怡回來了!!!”

***

十分鐘後,杜詩怡捧著暖手的果茶,坐在熟悉的工位上被一群人圍在中央。

依然是鄭飛揚第一個迫不及待地開口:“那邊你都處理好了呀?”

“處理好了。”杜詩怡笑道,“其實遙感模型做好之後,黃老找我去的任務就完成了。剩下那些考古專業分析方麵的事,我也幫不上什麼忙。”

“那你這一天多在做什麼呢?”鄭飛揚納悶,“我們聽說有地下迷宮,又不知道裡麵的具體情況,生怕出點什麼事,老嚇人了。”

杜詩怡點頭:“我就是為了地宮的事。”

“乾嘛?”鄭飛揚嚇了一跳,“你不會下……”

“我沒下去。”杜詩怡說,“那麼多專業考古隊員也沒有下去的。那地宮一看就危險,沒有萬全之策,誰也不敢拍板往下派人的。”

沈昌宏大大地鬆了一口氣,然後和鄭飛揚一起繼續摸不著頭腦:“那你……”

杜詩怡抿了口果茶放下杯子,笑眯眯伸出一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