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裡的夜,格外的深。紅牆琉璃瓦被夜幕吞掉後,整個皇宮,一點顏色都無,沉若海底。
除了喊更敲梆搖鈴的守夜侍人和一隊隊巡邏的侍衛,再無他動。
闔宮如一隻困獸,蓄勢待發。
慎刑司後院,有一條單獨僻開的小院。聶謹言夜晚不當值時,就會宿在這裡。
聶謹言的臥室很簡單,四四方方,沒有任何隔斷,黃梨木床一張,鋪著淡青色的被褥,連簡單的幔帳都沒有。靠窗的右側有一個大衣櫃,大衣櫃前麵是簡單的書桌和兩把椅子。
布局陳設如此簡陋,連宮中一個稍有品級的太監和宮女都不如,更彆提與他禦前大總管的名聲,如何的不匹配了。
聶謹言剛從隔壁間沐浴出來,長長的墨發披散在肩後,還掛著沒有擦乾的水珠,清瘦頎長的身子隨意裹著一件白色的棉布袍子。
他推門進屋後,把跟在他身後侍候的一名小太監打發走。
他這個人有怪癖,這麼多年在宮裡,自有獨立的住處後,就不喜彆人進入他的房間,更從不讓人沾身侍候,像溫小婉那般往他身上靠,卻還能喘氣活著的,實屬罕見。
因著頭發未乾,聶謹言進屋後,坐到了書桌處的椅子上,慵懶地斜倚著,與白日裡他嚴肅的形象完全不一樣,他異於常人的眼眸,綻出閒散的目光,落到書桌上放著的那個荷包上。
溫小婉那張略顯刁蠻,其實玩世不恭的臉孔,悄然浮上。
宮裡的女子,聶謹言自信都看得透,惟有溫小婉,他連一個笑容都看不懂,。
他伸手過去,比一般人要長出一個指節的手指,如雄鷹利爪,雖瘦得骨節突出,卻充滿著力量,食指和中指穩穩夾住荷包垂下的絡子,拖拽到掌心,移到眼前。
上麵繡的圖案,聶謹言最近幾天,已經看過好多次了,是宮裡流行的樣式,沒有什麼特彆的,左右是那幾種繡法,他基本把荷包每一處針角都背下了,有幾處繡錯的地方,他都一一挑了出來。
如同挑溫小婉這人身上的缺點、優點、疑點一樣細致。挑到最後,聶謹言的眼角斜斜挑上去,連嘴角都跟著咧開了,露出白森森如獸一樣的牙齒。
聶謹言是嚴肅慎行的人。笑這種表情,在他的臉上是極其奢侈的,但越是這種人,笑的時候越是極為迷人,隨便的零星半點,竟比這暗夜還要妖嬈詭異。
深夜裡,這宮中未睡之人,不隻聶謹言。沉沉夜色裡,宮中大多數的人,都愛患同一個毛病——失眠。
永孝宮正殿正堂正室裡,嘉嬪黃沛鶯,正點燈熬油地繡著《金剛經》,溫小婉陪侍在旁,為她梳理著金錢。
“若沒有聶司公指點,我們何處知道還有這段隱情,”黃沛鶯執針的手指,靈巧地穿過繡架上那匹黃色的錦緞,壓低聲音與坐在她身邊的溫小婉說:“真沒想到,太後今年的壽誕之日,竟趕上皇上生母的忌日。”
皇太後薄氏這人,與晉安國大部分人過生辰不一樣,因她的陰曆生辰正好撞上七月初十五中元節這個鬼日子,所以她從不過陰曆生辰,隻趕著陽曆生辰走,不巧偏巧,皇太後今年的陽曆生辰正撞上皇上龍耀生母的死忌之日。
雖貴為晉安國一帝,龍耀卻有許多他無法做到之事,比如他不能在任何公開場合裡,提及他的親生母親,更彆提是公開的祭奠和悼念了。
嫡庶之分,在皇家尤其徑渭分明。
龍耀能在眾多皇庶子中,成為皇上,就是因為他記名在皇太後薄氏的名下了,那麼以前生他的母親,對於他就是一個永遠不能提的禁忌,哪怕他不是皇太後肚子裡爬出來的,他也必須把自己當成是這樣生出來的。他的身份才能名正言順,他的皇位才能永保。
這也是他為什麼明明與皇太後不和,卻還要維持著表麵子孝母慈的真正原因。
龍耀在人前不能提及母親,在人後他儘力克製,卻仍是難免會流露出對生母的思念。這是人之常情,特彆是他在養母這裡得不到母愛,又經常能看到養母對親生之子極其疼愛之後,這種感情就極其變態的滋長了。
聶謹言是長期侍候在龍耀身邊的人,又心思細密常人不及,那些彆人察覺不到的東西,哪能逃得過他的眼睛。
難得的是他竟然肯把這些透露出來,指點給溫小婉。
黃沛鶯暗想,聶謹言那般心硬之人,對婉兒到是上了心。哎,可憐婉兒為她做的犧牲實在太大了,一生委於宦官,若是自己還混不出個頭臉來,可對得起誰,又忍不住想起了宮外的娘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