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斐潛接見魯肅的時候,諸葛亮也拜訪了郭嘉。
郭嘉的所謂西京考正之職位,無疑就是相當清貴的,清貴到了幾乎門可羅雀的程度,所以諸葛亮前來拜訪的時候,也根本不需要什麼排隊等候,將名刺遞進去不長的時間,郭嘉就表示願意見麵了。
諸葛亮穿著一身月牙白的外袍,緩緩前行。因為漢代工藝的問題,很少有純粹的白色,除非是驃騎特產的所謂『年白』服裝才勉強算是有純白的。
所謂『年白』,也就是說最多白一年,第二年就黃了……
你看,驃騎所產就是這麼實誠,說『年白』就是隻有一年白,絕不做什麼虛假宣傳。當然,就像是後世許多產品宣稱的一樣,可以免費的再次『維護』,但是需要客戶自己送到相關的維護點。
這樣的銷售策略,後世的人都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就更不用說漢代的這些當代人士了,欣欣然接受,並且還追捧不已。
而月牙白麼,就算是不經過『特殊加工』之前的勉強最白的顏色了。
郭嘉,則是穿著一身灰黑。當看見一身月牙白的諸葛亮前來的時候,郭嘉不由得恍惚了一下,因為他忽然想起來,他自己少年之時,似乎也喜歡穿著這樣的一身月牙白,隻不過月牙白的衣裳太貴,而他必須要在節省酒錢的前提下,才有可能積攢下購買一身月牙白行頭的可能,所以麼,郭嘉年少的時候就從來都沒有穿過月牙白……
或許,自己當年年少的時候,穿起月牙白來,也是這番模樣?
在郭嘉的略有有些愣神之時,諸葛亮上前一步,『見過西京考正……』
諸葛亮行禮的姿態標準且從容,頭微低,手微前,身軀微傾,每一部分都似乎恰到好處,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
郭嘉眼角忍不住跳了一下,然後微微笑了,『客氣了,見過琅琊小友……』
諸葛亮抬頭,看見郭嘉眼眸之中似乎也有個人抬起了頭。
郭嘉伸手虛邀:『有請。』
『考正先請。』諸葛亮禮儀依舊規範。
郭嘉也沒有多做客氣,領先了一步在前,引著諸葛亮在廳堂之中坐下。
諸葛亮慢條斯理的坐下,然後整理身上的衣袍。這當然也是禮儀的一個部分,隻不過諸葛亮做得很慢,很細致。
郭嘉嗬嗬笑了笑,然後就看著,似乎在看著廳外,也似乎在看著諸葛亮,就像是廳外草色微青十分宜人,又或是諸葛亮這樣整理衣袍的樣子動人無比,可以看到天荒地老一般。
『西京考正,果然名不虛傳……』諸葛亮將衣袍理順,手放下的同時,也緩緩的說道,『亮年少之時,已聞考正大名……於曹司空帳下,舒展才華,十勝之論,侃侃堂堂,揮手之間,便是城郭損壞,運籌帳內,須臾攻略州郡,所料無不中,所謀無不成,更有扶微弱,抗強橫,匡複社稷之誌,故深慕之。今有良機,得見真顏,乃亮之所幸也……』
郭嘉說道:『嘉亦聞南陽有賢才,木屋閒坐,笑傲風月,身有拂雲之誌,納有光輝之願,發有宏圖之論,立有輔國之能,更是忠心天子,精誠報國,願拯萬民於水火之中,挽乾坤於白茅之上。嘉亦深感其誌也,今得見,果然驚豔,慰之甚也……』
諸葛亮看著郭嘉,忽然有些明白為什麼驃騎將軍斐潛特意說要讓他來見一見郭嘉了。
郭嘉也看著諸葛亮,心中也是同樣略有感悟,他似乎感覺到了一些什麼。看著眼前的諸葛亮,雖然距離並不是十分的遙遠,但是感覺中又像是拉開得很遠,就像是自己站在這個山頭,而諸葛亮則是在另外一座山嶺的巔峰,兩人遙遙相對,四周白雲環繞。
在沒有見到郭嘉之前,諸葛亮已經想好了自己要跟郭嘉談一些什麼。
諸葛亮想要問一下郭嘉,當年為什麼曹操會屠徐州,郭嘉究竟知道不知道,有沒有做什麼事情,亦或是在這個過程中,郭嘉究竟是獻策者還是執行者,然後對於曹操這樣做究竟是怎麼想的等等一係列的問題,但是在見到了郭嘉,在短短的交鋒之後,諸葛亮推翻了之前的計劃。
此時此刻,諸葛亮忽然感覺到,這些之前他非常想要知道的答案,在這一刻失去了意義。
雖然那些事情,也確實是諸葛亮心中的痛楚,是諸葛亮難以忘懷的一塊傷疤,但是既然曹操那麼做了,而郭嘉是其帳下謀士,就說明郭嘉並沒有阻止,而是默許,甚至是縱容了曹操掠奪徐州的行為。
那麼即便是問得再清楚一些,又有什麼意思呢?
諸葛亮微微低頭,讓自己眼中的神色不至於直接流露出來,『今日得見考正,亮有三惑,還望考正指點迷津……』
郭嘉不由自主的將身軀挺直了一些,然後吸了一口氣,說道:『請講。』
『敢問,何為「士」?』諸葛亮低著頭,輕聲問道。
郭嘉眯了一下眼,就像是忽然被光線照到了眼睛上一樣,然後沉聲說道:『子貢問孔子,何如斯可謂之士矣?孔子有三答,可謂之士也。今小友之意,莫非春秋之士有彆於當下乎?』
諸葛亮抬頭,目光堅定,『考正之意,今之士同於春秋乎?』
雖然兩個人的話,似乎相差不多,但是意思完全不一樣。
郭嘉不能答。若是為了應付了事,大可以將《大學》裡麵的話語搬出來,然後唱一唱高調什麼的,然後自然是勉強糊弄過去,但是郭嘉明白,眼前的這個人不是可以輕易用所謂大道理來欺瞞蒙蔽的,如果自己說出什麼『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言辭來,恐怕就會被眼前的這個人所看不起。
其實郭嘉和諸葛亮都有答案。郭嘉有郭嘉的,諸葛亮有諸葛亮的,他們的答案就像是他們所說的話一樣,有些一樣,也有些不一樣,但正是這些不一樣,使得他們意識到,這個分歧才是最為重要,並且是無法調和或是妥協的。
諸葛亮微微點頭,就像是郭嘉沒有回答,但是已經得到了答案一樣,說出了第二個問題:『敢問考正,何為「國」?』
郭嘉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這一個問題,比之前的問題還要更加的棘手。
諸葛亮所問的『國』,自然不可能是想要讓郭嘉做一個名詞解釋,這個『國』字,不僅僅是名詞,也是一個動詞,同時也是一個形容詞,甚至還是一個定語或是狀語,表示當下進行的一個狀態。
郭嘉緩緩的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國於心中……』
諸葛亮點頭,表示認可。
就像是東漢朝堂之上,有多少兩千石,多少三公大員,高呼著忠君愛國,天天將社稷天下掛在嘴邊,這些人就真的有『國』在心中麼?又有多少官吏,手握朝廷權柄,然後欺壓搜刮百姓,貪贓枉法無惡不作,這些人又有將『國』放在心中麼?
難道他們不知道如果一旦這個『國』崩潰了,他們所能仰仗的那些地位,那些權柄,全部都會一同湮滅,即便是他們擁有再多的財富,也逃不開『亡國奴』的帽子麼?
他們一些人知道,一些人不知道,但是絕大部分都是明明知道,卻以各種理由各種借口當做自己不知道。
『那麼……何為「華夏」?』諸葛亮提出了第三個問題。
郭嘉深深的,深深的歎了一口氣,說道:『某之答,非汝欲得之,又何必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