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喬。
周瑜的夫人不是小喬。
或許讀三國的人,都盯著周瑜小喬,覺得那就是才子與佳人的絕配。
男性將自我代入周瑜,覺得自己就像是周瑜一般的羽扇綸巾,指點江山,然後身邊還有一個絕世佳人仰慕的看著自己……
女性則是代入小喬,衝冠……呃,錯了,是閨房調笑早生華發,是琴瑟相和郎情妾意,絕世美男子智慧無雙溫柔體貼,一起過著衣食無缺的生活……
實際上,很遺憾,小喬隻是一個妾,至今沒有名分。稱之為如夫人,其實就是擺明了不是夫人。
周瑜的夫人,在很早的時候就已經定下來了。而且那個時候周瑜甚至都沒有見過其夫人,更是談不上什麼自由戀愛,相互傾心。周瑜和他夫人的結合,隻不過是家族需要的政治聯姻,他無法拒絕,也不能拒絕。
就像是他這一次無法去百醫館一樣。
身不由己。
生是周家的人,死是周家的鬼。
但是小喬不是……
她連周家的人都不是,死也不可能成為周家的鬼。
她入不了周家的墳……
因為她就是一個妾。
妾,立女也,站在一旁侍候著,連坐下的資格都沒有。
絲竹之聲從方才開始,已經悄然響起來了。後堂台榭之上,有一個俏麗的身影在撫琴。
周瑜緩緩的走了過去,冷峻的臉色也漸漸的柔和了起來。
周邊的煩躁和喧囂似乎都已經褪去,一襲白衣的女子坐在台榭之中,青紗垂蕩,似乎在隨著琴聲在舞蹈。小喬輕撫著身前的古琴,長發在腦後簡單的挽成一束,傾瀉下來,柔順且光澤。白色的裙擺在席上如同花朵一般的舒展開來。琴音叮咚,柔和而舒適的感覺,就混雜在了周瑜紛亂的心緒之中。
世間的喧鬨,在這一刻,就像是被琴聲所撫慰,在那柔和緩慢的琴音之中漸漸的被伸展,被撫平,天地一片靜謐,隻剩下了眼前的這人和耳邊的這琴聲。
周瑜微笑著看著小喬。
看著小喬像是水墨的仕女畫一般,充滿了韻味的留在了他的眼眸裡。
纖指輕柔的彈撥間,自有一股清雅引人的氣質在其中。小喬低著頭,青絲也在頰邊輕垂下來,隻是露出了淡然閒適的目光,似乎沉浸在樂譜之中,像是在無人的山嶺或是寧靜的湖泊邊上悠然彈奏。
周瑜側耳傾聽。
周瑜善樂,但是不善詞章。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因為樂曲天賦這個東西,是老天爺賞的一碗飯,有的人是老天爺掐著脖子往下灌,有的則是就算是將碗底刮一遍又一遍依舊照不出來半粒米。老天爺就是這麼的偏心,人生下來就不可能公平,這是個人與生俱來的刻在DNA裡麵的東西,有的人就是樂感好,聽一邊樂曲就能現場寫個七七八八下來,但是有的人就是五音不全,即便是在練歌房裡麵苦練一個月,出去了依舊是唱跑調。
人生而不公,但是有一個東西是公平的,那就是時間。
一個人,一天永遠隻有十二時辰。
花在樂曲上的時間多了,就沒有時間花在經文詞賦上。時間總是有限的,後世資本家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他們會想儘一切辦法占用普通人學習成長的時間,畢竟隻要普通人不學習不成長了,他們就不用擔心自己會被吊在路燈上。
周瑜不善詞賦,這個黑洞就連羅老先生都補不上來,隻能像是『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一樣,給周瑜會見諸葛的時候,添加幾句打油詩了事,就連臨終感慨也隻能來一句『既生瑜,何生亮』,便是再無其他。至於後來所謂周瑜所著長河吟什麼的,一看其詩詞架構就清楚,多半是牽強附會,後世借其名假作而已。
小喬彈奏的曲子,是周瑜之前教她的。
之前她都彈得不怎麼好,但是今天似乎有些不同。
琴聲漫漫,在這一刻,似乎成為了這一片天地的主宰。
素衣,古琴。
青煙,台榭。
纖細修長的手指在琴弦上跳躍,勾勒,按抹,滑動。
漫天的花海,飄然而下,那是屬於少女初遇稱心郎君的幸福愉悅,可是隨著風雨而來,花朵便是隻能蜷縮著,渴求著郎君的保護和照顧。然而風雨之後,並不是迎來了晴天,而是漫天的風雪,徹骨的冰寒,無窮無儘的憂慮,還有抑製不住的……
恐懼。
對於未來的恐懼。
漫天的風雪之中,隻有一個小小的,卑微的身影,在跪地乞討,在向天地哀求。
為他祈求。
這樂聲與往日不同,帶出來的情緒也和往日不同。骨架雖然沒有變化,但是內心當中的情感卻充盈其中,所有的轉折、所有的彈奏、所有的音節,在這一刻都仿佛有了自己的靈魂,都在歌唱,都在向這一片的天地傾述……
小喬沒有發現周瑜的前來,她全心全意的沉浸在了樂曲之中。
她憂慮,她祈求。
這幾乎是一個全新的曲目了,周瑜之前從未聽過。雖然說他之前教過她,可是現在這個曲子是屬於她的了。雖然在某些細節上還有一些不夠精致圓潤,但是隱隱約約的,小喬脫離了周瑜的框架,冒出了一些屬於她自己的東西。
之前的小喬,琴聲也好,簫聲也罷,都是收著,似乎都是小心翼翼的。周瑜能夠理解,也多少有些無奈,他喜歡小喬,但是他不能給小喬名分。
不是他不想給,而是他給不了。
大家都稱呼周瑜是都督,但也就如此了。
都督是實際職位,不是爵位,所以周瑜隻能有一個妻子。
就連孫十萬,現在也隻有一個夫人。畢竟孫權如今也就頂天算是一個三品雜牌將軍,他能封給周瑜什麼職級,什麼爵位?隻能是一地太守,然後加一個都督了。
除非是周瑜當下立刻跳槽到曹操那邊或是斐潛那邊,去獲得一個侯爵的身份,否則小喬就是一個妾,是他『得』的,是他『納』的,而不是『明媒正娶』。
因此之前的小喬,一直都過著小心翼翼的生活。要看周瑜的臉色,也要看周夫人的臉色。
周瑜很心疼,也知道他夫人不容小喬,所以他到哪裡,能帶著的時候,他都會帶著小喬。這真不是因為周瑜纏綿女色,而是他知道,如果他稍微離得遠一些,時間長一些,那麼小喬可能就隨時有可能被像是處置一個物品一樣,被扔到了一邊。
就像是孫策死後的大喬的處境一樣。
周瑜望向小喬的眼眸之中,也流露出了絲絲哀愁。
我若一死,卿將如何?
我對得起江東,對得起伯符,對得起周家,唯一虧欠的……就是你啊……
小喬一曲終了,餘音繚繞。她雙手按於琴上,癡癡而坐,終究是忍不住,一滴眼淚滴落下來,砸在了她的手背上,濺開了一朵小小的淚花。
視野一片模糊之間,她看到一隻手輕輕的伸了過來,然後將那一朵淚花拭去,便是一個哆嗦抬頭而看,在水霧朦朧之間,見到了周瑜微笑的臉龐。
小喬慌忙想要站起行禮,又是急著要擦拭自己滑落的眼淚,頓時就有些手忙腳亂,差點碰到了桌案。
『莫慌,有我……』
周瑜緩緩的說道,就像是一直以來他都庇護著她一樣。
小喬偎依進了周瑜的懷裡,熟悉的溫度讓她心安。
『莫慌,有我。』周瑜拍了拍小喬的後背,輕撫了兩下,他抬起頭,望向了遠方,緩緩的說道,像是對著小喬說,也像是對著他自己說。
小喬抱著周瑜,腦袋往裡麵拱了一下,低低的應答了一聲。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