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豆(1 / 2)

這一場鬨劇以崔宿白命人將那頑劣的富家子打了三十大板,關進牢房收場。

那富家子走了,卻留下了一群遍體鱗傷的流民和四五具屍體。很快,姍姍來遲的守衛驅散了圍觀的百姓,搬走了屍體,留下警告:“二公子說了,初犯暫且小施懲戒,若誰敢再亂了城內的治安,格殺勿論。”

“格殺勿論”四個字不僅鎮住了城中其餘一等胡作非為的人,也同樣鎮住了剛才為了包子打得不可開交的流民。

沒人有敢再說什麼,百姓們紛紛離散,流民們也乖乖縮回街旁,神情重新變得死灰。

皎皎是被常青連喊了好幾聲才回過神的。

看著不知何時來到麵前的常青,她努力想要扯出一個笑,卻發現自己連揚起唇角都做不到。她乾巴巴問:“哦,是常青啊……你怎麼來了?”

常青瞥了眼一旁的流民和青石板上的汙泥血液,心下了然。

“是二公子讓我來找您的。”

常青對牽著皎皎手的芸娘頷首致意後,低頭繼續對皎皎說:“二公子說,他近日瑣事繁多,去府裡讀書的事情得再延後半月,這半個月得勞您自己在家中複習功課。對了——”

頓了頓,他笑:“二公子讓您彆忘記了寫詩的作業。”

啊,二公子怎麼還記著這事啊……

皎皎終於從流民的事情中回過神。

她怏怏點頭,對常青說:“我會寫的……你回去告訴二公子,我娘親會好好照顧我的。複習功課和寫詩的作業,我、我都記著呢。”

皎皎夜間臥談時,是和芸娘抱怨過寫詩太難的事情的。

芸娘知道她的苦悶,拍了拍她的頭以做安慰,對常青道:“我會盯著皎皎讀書的。”

常青應了聲,同母女倆告彆。

離開前,他遲疑片刻,還是轉身對芸娘道:“小的不懂什麼大道理,隨口說的話您也就隨便聽聽:依小的看,皎皎姑娘年歲尚幼,下次遇到這種事情,您還是帶著她早些離開比較好。”

芸娘一愣,謝過常青的提點,鄭重點頭:“今日是我疏忽。”

皎皎還小呢,見太多血的確不好。

常青離開後,芸娘對皎皎說:“我們把糕點放下後就快點離開吧。”她溫聲打趣:“我可是替你做擔保了,彆回頭寫詩寫不出來,害得我一起在二公子那裡跌麵子。”

“您彆再調侃我了。”皎皎臉紅:“我回去咬破筆杆子寫就是。”

流民堆發生的這遭事顯然嚇到了蕙娘,官兵們搬了屍體離開後,她也很是慌張地把幾張燒餅往流民中一扔,腳底打滑地離開。

芸娘和皎皎雖然也有些害怕,但還是把糕點用油皮紙包裹,擺放在幾個流民麵前。

小籃子裡的糕點轉眼間分發完,隻剩下最後兩塊。皎皎瞥了眼牆角處的方向,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走了過去。

她小心翼翼地用油皮紙裹住兩塊紅豆糕,放在那少年身前,低聲道:“趁熱吃。”

說完後,她立刻起身,轉身離開。

芸娘已經分發完糕點,正站在不遠處等皎皎。

皎皎走過去,握住她娘的手。

離開前夕,她回頭去看牆角處的那地兒,卻發現那滿臉汙泥、一身落魄的少年仍舊垂著眼眸看著地上的青石板,似乎沒有聽到她的話,也沒有看到身前的兩款紅豆糕。

他隻是低著頭,倦懶又怔忡地看著地麵,仿佛那裡有什麼新鮮玩意兒吸住了他的魂,讓他一點都注意不到身邊發生的事情。

兩塊綠豆糕很快被他身邊的其他人奪走。

他麵無表情,半分不在乎。

皎皎長長歎了口氣,心中其實覺得意料之中。

芸娘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好奇:“怎麼了?”

皎皎收回視線:“沒什麼。娘,我們回去吧。”

早年吃過苦,芸娘知道流民不易,即便見了那日他們為了一個肉包打得死去活來的模樣,她也憐憫流民命運坎坷,隻道是他們為了活下去辛苦。

芸娘自覺做不到給流民日日供吃供喝,但捫心自問,每日送幾塊糕點過去卻是簡單的,因此日日白日和傍晚都會帶著皎皎去給流民們送糕點。

鬨出人命過後,城中各處的守衛明顯加強。有守衛在旁邊盯著,皎皎心中安穩,和芸娘去分發糕點的時候也不怎麼害怕。

發糕點時,或許是對那一日的事情印象太深,她次次都會給坐在牆角的流民少年留兩塊糕點。

皎皎無意與這少年多言,也不想探究他的過往經曆,說的最多的話是:“趁熱吃。”

說完就走,不多停留。

而他大多數時候是不吃的,隻除了一次餓得狠了,才一手捂著肚子,一手隨意拿了塊糕點,麵無表情地囫圇吞了。

連著送了七日的糕點後,一日傍晚,皎皎再度去送糕點的時候,這位皎皎眼中脊梁骨和嘴巴都非常硬的少年終於開口說話了。

皎皎彎腰把糕點放在地上的間隙,他眼皮抬了抬,看了她一眼,忽的問:“你是把我當做貓狗來喂養了麼?”

這是皎皎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

也許是長久不說話,也或許是太久沒喝水,總之他的聲音絕對稱不上好聽。

偏他的語調是平靜的,和他的眼神一樣平靜。仔細看去,這份平靜的儘頭,又似乎隱藏著一絲極淺淡的嘲弄。

“不是貓狗,你是人。”

皎皎覺得沒必要和他說太多。她放下糕點,直起身,隨口道:“更何況貓狗比你可愛。”

……貓狗比他可愛?

少年失語。

他萬萬沒想到會得到這麼句回話,嘴巴張了張,想要說什麼,但又不知道哪一句才能應對她出乎意料的答案,最終隻能沉默閉嘴。

見他吃癟,皎皎心情莫名變好。

唇下的小梨渦顯現,她眼睛彎成月牙,衝他揮手作彆:“明天見。”

……明天見?

少年心中微微一動。

目送皎皎離開後,他第一次認真去端詳被放在麵前的糕點。

看了不免驚咦:奇形怪狀的,怎麼糕點還能做成這種可笑的樣子?

他伸手戳了下糕點,沒想到用力過大,被做成兔子形狀的糕點不堪重負,裂開一道細細的縫兒,裡頭的紅豆沙跟著掉落出來。

兔子耳朵斷了——

他收回手指,瞥見身旁有人想要來拿糕點,皺了皺眉頭,在身旁人的手伸來之前,第一次率先乾脆地把這兩塊糕點塞入口中。

……天底下怎會有這麼甜的東西?

神色冷淡地咀嚼著口中的糕點,他不期然又想起她離彆時露出的笑,一時又靜默下來。

許久後,他想:這糕點還是太甜了。

城中巡護的守衛數量增多,流民們不敢鬨亂子,但城外的流民數量卻一日比一日增多。聽說祈水郡會布施米粥,源源不斷的流民從幽平郡的方向趕過來,就希冀能填飽肚子活下去。

流民數量多起來,紛亂也跟著多起來,曾經發生過的事情又再次重演。

後來夏酉說,在城門險些被流民砸破而入的那一天,二公子領了幾百護衛攔在門口,命人當場格殺了十餘個傷了護衛踏入城中的流民。

他用行動證明他當初說的話是真的——誰敢亂了祈水郡的治安,他就要誰的命。

不僅是流民,就連城中的百姓都沒想到二公子會使出這般雷霆手段。

夏酉來買糕點的時候悄悄感慨:“以前城裡不少人還覺得二公子太過溫懦,覺得他是個手裡不沾血的活菩薩,這事一出,之前那個屁股被打幾十大板的小子頓時縮在家中,誰也不見了。”

說到最後,他毫不掩飾麵上的嘲笑。

皎皎在一旁聽著,覺得夏酉口中那個殺伐果決的二公子和她印象中溫和淡雅笑語晏晏的模樣有些出入。

她一時無法想象他冷下臉是什麼樣子。

腦海中不期然浮現出當日他在書房中對她說的話:“皎皎,有我護著你呢。”

是的,二公子從來沒有對她說過謊話。她這樣想。

他一向是言出必從的。

崔宿白的這一手殺雞儆猴顯然震懾住了城內城外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