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奔(1 / 2)

歲首乃大團圓之時,去各地倒賣的商人大多會在夏秋回家,等過完歲首和元宵,再從家中整裝出發,前往國內各處做生意。

殷人和越人仍舊打得沒休沒止,燕人自然樂得作壁上觀。祈水郡不受戰事波及,商人們自然又源源不斷地湧入,去城內的各大藥鋪進購人參。

城內百姓大多都互相認識,對各家的事情都說得出幾個一二三四來。不用擔憂戰事,大家便有了閒心去操心彆家的事,聽彆家的趣聞。

這一年來,百姓們最津津樂道的莫過於那位來自雍陽的富豪之子。大家背地裡都在說,這位富豪之子去歲來到祈水郡不久,就被長樂巷裡那賣糕的美貌寡婦勾去了魂,日日去買糕點不說,到年末居然連雍陽的家都不回。

今年上元節過完,開春後,百姓們又有了茶餘飯後的新談資——遠在雍陽的牧岩顯然是被一年未歸的長子氣到了,這回竟然派了貼身大掌櫃親自來祈水郡,想要把他那色令智昏的長子給請回去!

消息靈通的夏酉嘖嘖稱奇:“誰能想到,有朝一日那些雍陽的貴客們會一個個都來我們這偏僻之地呢?”

他砸吧一下嘴:“皎皎,你是沒瞧見那大掌櫃進來的樣子,我那日站在門口望了望,就見到他皺著眉頭、擠著一臉肥肉進了藥房,口中直呼祈水郡鄉野之地,怪酒肆少,怪路上青石板破裂,還怪路上著錦衣的公子小姐少,比不上雍陽富貴。”

“嘿嘿。”說到這,夏酉怪笑一聲,狠狠啐了一口:“不過也就是個奴才!在雍陽當奴才就不是奴才了?聽說過狐假虎威,但狗崽子跟著另一條狗亂吠,這倒是第一次聽說。”

夏酉生在長在祈水郡,當然是受不了這雍陽來的大掌櫃如此貶低祈水郡的。

大掌櫃千裡迢迢來祈水郡,一則是進些祈水郡的上好人參回去,二則就是要奉命把牧原帶回雍陽。

好歹是長子,牧岩自然是不希望牧原留在祈水郡這麼個小地方的。

為了勸這位大公子回到王都,外人麵前趾高氣昂的大掌櫃在牧原麵前卻心甘情願地當起了孫子。日日風雨無阻,站在牧原的住宅門外,又是磕頭又是叩門,喊著“老爺盼著您回去呢”“您可千萬不要犯傻啊”這類的話,卻始終怎麼也打不開牧原的住宅。

牧原的住宅始終緊閉。為了不碰上這位難纏的大掌櫃,他甚至都不親自來皎皎家買糕點了,每日隻派辛工在清晨走一趟。

大掌櫃萬萬沒想到自己會遭到如此冷遇,一時傻了眼。

他想到雍陽主人臨彆前的交代,咬咬牙,還是決定使出最後的手段。在來了一月後,還是沒見到牧原本人後,大掌櫃沒辦法,隻能依照牧岩的交待,在門口扯開喉嚨喊:“大公子!女人常有,家財不常有!主人曾與我說,如果您不歸去雍陽,他說——他說——”

閉了閉眼,大掌櫃咬緊牙關,繼續喊:“他說,他可不是隻有您一個兒子的!”

這是拿家產來逼牧原回雍陽了!

雖然商賈地位低,國內人人瞧不起,但沒人會討厭金銀呀。牧岩身為雍陽富豪,其家產不說富可敵國,但抵上幾個小城池卻是綽綽有餘的。

大掌櫃原以為這招一出,他家大公子怎麼著也沒轍,總該要和他一起會雍陽的。

哪知道話落沒多久,就有一名眼生的下人從宅子內走出,同他道:“大掌櫃,我是大公子在祈水郡新找的侍從。他讓我來托您帶給雍陽的主人一句話,原話是:‘生恩大於天,父親多年養育之情,牧原唯有來生做牛做馬、結草銜環來報’。”

這是什麼意思?為了個女子,親人和家財都不要了?!

大掌櫃是怎麼也想不到大公子會這麼說的,他痛心疾首,深感女人就是禍害,要不是大公子被長樂巷那個寡婦勾走了,怎麼會做出如此不孝不義之事!

可是大公子都這麼說了,大掌櫃也沒彆的法子,隻能收拾行李,打算回雍陽去說與家主聽。

但走之前,他卻還是有一事要去做的。

大掌櫃來到了長樂巷的糕點,站在門口就要開罵:“也不知道你這妖精給我們家大公子灌了什麼迷——”

迷魂湯還沒說完,大掌櫃已經被人帶走了。

皎皎目瞪口呆地看著辛工帶著幾個人出現,捂著大掌櫃的嘴巴,就要把人拖走。

辛工歉然道:“這事情我會處理好的,請夫人和皎皎姑娘不必擔心。”

他能來得如此及時,顯然是牧原早已對大掌櫃有所防備。

芸娘愣了愣:“沒事……辛工,你忙你的就好。”

周圍看熱鬨的人不少,但卻沒一人去找守衛幫大掌櫃。一則是這事其實也算他家的家事,外人不好插手,二則這大掌櫃在祈水郡的這一個月趾高氣揚,看不慣他的大有人在,此刻見了他憋屈,大家都在看笑話。

眾目睽睽之下受此屈辱,大掌櫃再也待不住,第二日就收拾了行李,灰溜溜地回去雍陽。

在大掌櫃離開的幾日後,牧原再度來了皎皎家的糕點鋪。

這回他買了糕點沒立刻離開,而是含笑問芸娘:“不知道我可否借用您一會兒的時間?”

他來祈水郡將近一年,第一次問出這麼直接的問題。

芸娘想起近些日子發生的事情,猶豫片刻,還是同皎皎說道:“娘先出去一會兒,你在這裡乖乖待著。”

皎皎茫茫然看著她娘同牧原離開。

她坐在櫃台後,看著他們離開,背影登對,說不清是什麼心情。這個時間點沒人來買糕點,她雙手撐著下巴,低頭看著地上石板的裂縫,怔怔然出神。

書也讀不進。

芸娘這回真的同牧原談了許久。

不知道牧原同她說了什麼,一個時辰後,她回來時,眼眶是紅的,看見皎皎就流下眼淚。

牧原沒有跟著再進來,或許是先走了。

皎皎一見她娘的眼淚,自己的淚水也霎時間掉下來。她不知道芸娘為什麼哭,但她總是見不得芸娘哭的。

於是她噙著眼淚問芸娘:“娘,是誰欺負你了嗎?”

她捏起拳頭:“是牧原欺負你了嗎?我去教訓他!”

芸娘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但笑著笑著又帶了淚。

她把皎皎抱在懷裡,哽咽道:“皎皎,對不起,沒保護好你。”

皎皎是晚上同芸娘睡覺的時候,才知道芸娘白日為什麼哭的。

“是不是有很多人趁我不在的時候欺負你?”

她抱著皎皎,說話的時候牙齒都在打著顫,但又死死地咬緊牙關,恨道:“那群頑童,是不是喊過你……喊過你……”

野種兩個字,她說得泣不成聲。

這都是過去多少日子的事情了。

皎皎去擦她眼淚,軟聲解釋:“娘,那群罵我的都被我打回去了,後來荊南枝來了,那群人更加不會惹我了。”

她笑:“娘,我厲害著呢,彆人欺負不了我的。”

芸娘隻是更緊地抱住了她,沉默不語。

她想,閉上了嘴,那些人心裡便不真的那麼想了麼?

又忍不住傷神:沒爹的孩子,是不是真的會一直被欺負?

幾天後,當芸娘說要與牧原成親時,皎皎心裡竟然是出奇的平靜。

她笑嘻嘻地一把抱住了芸娘的腰:“哇,我居然還有能參加娘親的婚禮的一天!娘您一定要幸福呀!”

隻有荊南枝看見了她轉過身時眼眶裡盈滿的淚。

晚間的時候,芸娘在屋內繡花,皎皎坐在屋外的秋千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他靜默站立,沒有勸她彆哭,隻是很安靜地陪著她,等她哭了一陣子,才問:“不舍得?”

皎皎抽抽噎噎:“我不是舍不得……我隻是覺得難過。她之前不想成親是為了我,如今想成親又是為了我。她不知道的,我一點都不在意被喊野種,嫁不出去又怎麼樣,我從來不在意的。可我知道她在意。她隻是怕我被欺負。”

她哭著哭著自己卸了力氣,近乎賭氣道:“我才不需要她保護!我要保護她!這裡一點都不安生,到處都是戰亂,她一直不容易,沒我保護怎麼辦……”

淚水盈滿了她長長的眼睫,幾乎懸掛不住,搖搖欲墜。

荊南枝伸手,拂去那欲掉不掉的淚珠。

他的指尖是冷的,她的淚珠卻是滾熱的。一路從指尖燙到了他心裡。他覺得自己的肌膚被風吹得有些涼,但血液應當是溫度不低的。

從來沒有一個人讓他這樣,除了皎皎。

許久之後,荊南枝才出了聲。

他輕聲道:“皎皎,我幫你。”平靜的眼眸泛起點點漣漪,無人知道他心底是下了何等的決心:“你要保護你娘,我幫你。”

其實他還有一句話沒說:不僅如此,我還要保護你。

知道芸娘和牧原要成親的消息後,夏酉居然沒有大驚小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