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他對戰事多了解幾分,對這些殷、越邊境的城市多了解幾分,他都不該說出這個數字!但凡他務實一點,又怎麼會害得她淪落至此,害得這麼多無辜的越人淪落至此……
皎皎問柳葉:“你也是在路上被差役捉來的嗎?”
柳葉愣了愣,笑了笑:“我是自願投軍的。”
這年頭還有自己來軍營的?殷人強大,越人節節敗退,軍營又不是什麼安全的地方,她為什麼要來?
皎皎眼睛圓睜,一時難掩驚訝。
柳葉垂下眼,平靜道:“前幾年戰事剛開始,差役征兵,說是每戶要出一人,我丈夫因此從了軍,獨留我和兒子在家等他歸來。誰知去年年末的時候,我在家坐了一晚,也沒等到兒子回家。後來街坊告訴我,說是他在路上被差役帶走了,補的就是十萬人的缺。”
頓了頓,她繼續道:“街坊勸我走,說這裡不安寧,我卻不知道天下之大,我一個人到底還能去哪裡。思索一夜後,我便來了軍營裡,做了這裡的廚娘。我心裡是希冀丈夫兒子都在此處的營地的,這樣如果他們還活著,或許能嘗到我做的飯菜。”
又是一個“如果”。
皎皎急急去捂眼,不敢讓柳葉看到她眼中的淚。
她突然意識到,也許從帳篷裡隨便拉一人出來,這人的經曆都要比她更加荒誕、更加可憐。亂世之中,誰又配憐憫誰呢。
和柳葉的這段對話被兩人同時塵封。
皎皎一日比一日迫切地想要離開。她漸漸察覺到,這裡不僅是營地,還是苦難的黑洞,再不走,她將被吞噬得一乾二淨。
戰事越來越緊張,從之前的半月一次到後來的十日一次。
差役抓來男丁便往前線送,抓來婦女便送到夥房或軍醫那裡,做一些簡單的後勤工作。
普通人不允許在營地裡隨處亂逛,皎皎踩點觀察的時候不多,隻有趁著幫廚娘們抬大鍋飯出去的時候,才能稍微看一看附近的環境。
差役們看守得緊,營地周圍的柵欄圍又得高,軍營頓時變成一個大牢籠,困住了裡麵的所有人。
一籌莫展之際,忽然來了一名伍長,從夥房隨意挑了幾人帶了出去。
皎皎是被挑中的幾人之一。
伍長當然不是沒事來找他們的。
他把皎皎幾人帶到另一群人麵前,道:“清理戰場的人員短缺,你們一人選一編隊進入,以後除了燒飯,還要同這些人一起做事。”
為了方便管理,越人營地裡是把五人作為一小編隊的。之前在夥房裡不需要管製得這麼嚴,但清理戰場還是要管一管的。
伍長隨手指了皎皎去了最右邊的一個編隊。編隊裡原有四人,加上她正好五人。
皎皎悄悄打量其餘四人。
其中兩人是老者,看上去年紀都已不小,須發皆白。一人大約十七八左右,麵容憨厚,左邊的衣袖卻是空落落的,顯而易見,是個獨臂之人。這三人看起來都是沉穩之人,唯有最後一個人看起來與其他三人格格不入。
——是個看上去比皎皎大不了多少的男孩。
眉目清秀,身材瘦弱,衣服補丁很多,瞧著是個活潑的性格。注意到皎皎的注視,他轉過頭來,朝皎皎眨了眨眼睛,露出一個明媚的笑來,笑容稱得上可愛。
他一笑,皎皎便忍不住驚奇:他笑起來竟有酒窩!
兩個酒窩深深陷下去,愈發添加了幾分靈動。
這靈動是很難得的,尤其是在現在這個地方。
見新隊伍組編完成,伍長便離開。
皎皎尚且不知道新工作的內容是什麼,於是編隊內名叫靜嶽的老者對她說明:“清理戰場,就是我們需要在一場仗結束後,去把箭矢、一些可用的刀劍武器從戰場上運送回來。除此之外,我們還需要處理我軍將士的……嗯,遺體。”
越人說話的軟和腔調和靜嶽蒼老磨砂的嗓音融合,交織出一種奇異的魅力,讓人忍不住靜下心去傾聽他說話。
他垂眸看皎皎:“當然,新來的人有必要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什麼是編隊存在的意義。”
編隊存在的意義是什麼?
是方便管教,也是方便施行連坐製度。
什麼是連坐製度?
晚上回來後,柳葉和皎皎說,所謂的連坐製度,就是一個人跑了或犯了大錯,其他人也要跟著沒命。談不上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卻是的。
皎皎的心在聽柳葉說完後徹底沉了下去。
如果逃跑是一件僅關乎她個人安危的事情,她當然是不怕的,不僅不怕,還要想辦法逃。
可若她的逃跑會害得其他無辜的幾個人喪命呢?還逃不逃?
皎皎很想自私地不管不顧,可她從小所受的教育卻讓她無法理所當然地傷害彆人。
夜深,她無法入睡,從帳篷裡出來,在帳篷背麵的陰影麵找了個地方坐下。
皎皎茫茫然看著星空,半點想不出今後的路該怎麼走。
之前她還想著這裡的差役不講道理,害得她無法順利回去祈水郡,但現在她明白了,這亂世本就是蠻不講理的。
正安靜坐著,身邊忽然傳來一陣輕微的聲響。
皎皎偏過頭,見白日那個笑起來有酒窩的男孩不知何時到來,此刻盤了腿坐在她身旁,支著下巴同她一起看星星。
“我叫春燕。”他率先和她說話,“我知道你是燕女,一個很倒黴的人。”
原來她的倒黴人人皆知?
皎皎扯了扯嘴角:“你這名字取得跟個女孩似的。”
“被你發現了。”春燕點點頭,笑得有些靦腆:“我娘本來打算生個女孩的,結果先取了名字,生出來才發現是個男孩。一時想不好新的名字,說用兩年再換,沒想到用兩年就用熟了,乾脆就這個名字用到現在。”
他說得有趣,皎皎唇邊的笑容多了一絲真實。
“我是皎皎。”她介紹完自己,很直接地問:“你是有什麼事情找我麼?”
她如此敏銳,讓春燕驚訝。
“的確是有事情。”他偏頭瞥了皎皎一眼,“我聽過你的經曆,知道你本不該來這裡的……我們越人與殷人的戰爭與你無關,你不該被牽扯進來的,更何況你還是個女孩。我其實是希望你走的。”
他說得已經夠直接了。
皎皎察覺出他想要說的話,沒覺得他討厭,隻是覺得一切情有可原。
雙手抱膝,把臉貼在膝蓋上,她問:“你怕我跑?”
名叫春燕的男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這笑裡滿是抱歉。
他點頭,輕聲道:“是的,怕你跑。”他低下頭,“我……我還想回去見見我娘,見見我的弟弟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