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紙傘的傘骨被風吹斷了一根,她小心翼翼地在屋外把傘上的雨水甩乾淨一些,然後把破了的油紙傘放在他的外屋門旁,進了裡屋。
越鰣正伏在塌上畫畫。
他作畫的姿勢並不端正,一手按著紙,一手提著筆,麵無表情地在紙上勾勒什麼。
是一座橋。
這次橋上不再是一團墨了,漸漸有了人的身形。
一頭順滑的青絲從肩膀滑落,沾染上紙上的墨,越鰣恍然未覺,抿唇繼續去在橋上塗塗畫畫。
皎皎在外屋收拾油紙傘的時候,他低頭給橋上的人畫上了一頂帷帽,寥寥幾筆後,畫上人的動作也逐漸清晰——這人握著花。
他越畫眉眼越舒展,畫眼見著要成型,可是等皎皎的腳步聲在裡屋響起,他又在筆上沾了墨,塗抹在橋上,徹底把橋上的人遮蓋了個乾乾淨淨。
皎皎來到越鰣麵前時,越鰣剛好把畫毀掉。
他把畫紙團成一團,扔到一旁,皎皎才發現他畫紙下還是畫紙,一張張畫紙疊在一起,全都被他一張張拿出來,毫不留情地團成了一個個廢紙團。
越鰣坐在一堆廢紙團中間,雙手撐著身下的木塌,偏頭向皎皎看來,左耳向她。
第一句話就是:“我聽到她們說你在學戲了。”
皎皎看向他白淨的耳朵。
如果不是他坦誠,怕是沒人會知道他的這一缺陷。
越鰣仿佛看出她的疑惑,給她答疑。
他一隻手捂住右耳,淡淡地笑:“你不用奇怪我為什麼能聽到——使勁捂住右耳,再用左耳去聽的話,隻要用心也是能聽到一些東西的。”
說完,他放下了手:“更何況我的時間不值錢,窗邊坐一整日也是常有的。”
皎皎抬眼看越鰣。
他此刻表現得太正常,正常到那一日的爭吵仿佛不曾發生過。
不知道說什麼,皎皎想到他叫自己來的目的,主動去書架上拿了一本沒讀過的詩冊,對他說:“我念書給你聽。”
考慮到他說過右耳的問題,她站在他的偏左一側,音量比起正常說話要稍高一些。
越鰣卻說:“念書的事情不急,我有彆的事情要問你。”
什麼事情?
皎皎疑惑,把詩冊放下,安靜等待他的問題。
越鰣一動不動地注視著皎皎,用目光去做畫筆,細細描摹皎皎的眉眼。
他看了一會兒,原本平靜的眼漸漸生了幾分焦躁。在這焦躁把他徹底燃起來之前,他忽的轉身,伸長手去推開木塌後麵的窗子,讓窗門大敞開來。
狂風呼嘯,雨水急急打落進來,塌上被他廢棄的畫紙團吹落下來,有一團竟然被風吹得撲打到了皎皎的身上。
皎皎拿住廢紙團,摸到了半乾的墨汁。
風聲,雨聲,樹葉沙沙聲,竹簾獵獵作響聲。
在滿屋的雜聲中,越鰣眉眼舒展,終於心滿意足。他穿著一身白色的單衣,衣著素淨,任由風灌進單薄的衣衫裡,任由雨打濕身體,眼底是即將要崩潰的平靜,問皎皎:“你去戲坊,是不是為了我?”
最需要安靜的人,現在卻在最喧囂的環境中問她這個問題。
皎皎一瞬間明白他的用意:他根本不敢聽她的回答。
果不其然,在她開口的一瞬間,他便移開了視線,隻留給她一個側臉。
右耳向她。
幾個呼吸的時間後,仿佛是聽到了答案,越鰣轉過頭來,第一次露出了笑。
他說:“我就知道你是可憐我的。我那麼淒慘,你第一次見我就為我落了淚,怎麼會不可憐我。”
其實他根本沒聽到皎皎在說什麼,一切都是在自欺欺人。
皎皎看著他的笑,眼淚卻突然掉了下來。
她突然明白一點:她把越鰣當做救命稻草,其實越鰣也一樣,他也把她當做救命稻草。
命運半點不由人,他們都是書裡沒幾筆的早亡人,也是在這個亂世掙紮的可憐人。
窗外風雨聲太大,越鰣什麼都聽不到。
他怔怔坐在窗前,終於再一次看到了皎皎的淚水,卻不如想象中高興。心臟像是被一隻手緊緊捏著,疼得他捂住了左胸。
皎皎無聲落淚。
她流淚和越鰣不一樣,是安靜的,不像他那樣想要引得所有人的注意力,豆大的淚水積蓄在眼眶裡,眼睫微眨,便無息落下。
越鰣使勁用手捂住右耳,想要用健全的左耳去聽她的哭聲。
可風雨聲太大,他什麼都聽不見。
於是又慌慌張張地去關窗戶,回身繼續保持著右手捂住耳朵的姿勢,左手去擦她的眼淚,磕磕絆絆對她道歉:“是我不好,我上回不該對你發火,這回又不該故意不聽你說話……你彆哭,我以後不讓你哭了。”
門窗關上,耳鳴的右耳也被緊緊捂住,可越鰣還是聽不到她的聲音。
他這才隱隱約約反應過來,她哭是不出聲的。
她滾燙的淚水落在他的指尖,他被燙得收回了手。
怎麼會有人哭時不出聲呢?
不哭出聲,誰來愛她呀,她怎麼不懂這個道理。
十五歲的越鰣茫茫然放下了右手,任由煩人的耳鳴再度侵襲。
可他放下手,卻有人伸出手,替他捂住了右耳。
皎皎捂著他的右耳,一動不動看著他,對他說:“我去戲坊是為了你。”
她重複:“為了你。”
越鰣傻愣愣。
兩人身上都是濕的。他問皎皎:“為什麼?”
窗外暴雨颶風沒停,風呼嘯而起,暴雨砸在窗上,天空都是陰暗的。
皎皎放下捂住他右耳的手,輕聲道:“因為我做了一個夢,夢到你在將來救了我。”
這樣便不算欺騙了吧?
她垂眸想,心底是愧疚的。
越鰣目不轉睛地望著她低垂的眼睫,和掛在眼睫上的淚。
他又想起了第一次見麵時皎皎的模樣,想起了她手裡快要握不住的蘭花。
越鰣怎麼會不知道,越人愛一個人就會送那人蘭花。他在第一次見麵時就知道,她是被很多人愛著的。
被那麼多人愛著的她,在那一晚,眼裡卻隻有他。
越鰣忽然又想要為皎皎作畫。
他笨拙地拂去她眼底的淚,對她說:“真好,我居然能在你的夢裡幫到你。這樣的夢,要是我也能做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