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國相(1 / 2)

長潁這一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雪落在極樂坊內的枯樹枝上,落在長潁的紅牆綠瓦上,是清冷的豔。

雪飄飄揚揚下了半個月,下得慢慢悠悠卻漫久不停,半個月過去,院裡的樹枝都被壓彎了幾根。

越鰣也已經半個月都沒有找皎皎為他念書了。

除了中秋後的那一次,其他時候兩人能見麵,都是越鰣托人去窈娘那邊請皎皎來的。說得更準確點,都是他鬨來的。

窈娘不喜越鰣,覺得他可憐卻危險,因此平日都是不願意皎皎同越鰣在私下接觸太多的。從雜役那裡知道皎皎居然主動去見了越鰣後,她第一次對皎皎沉下了臉。

窈娘把皎皎喊到身邊。

她一向是對極樂坊的姑娘們都極其可親的,從不說重話,現如今卻陰沉著一張臉,眉宇間深深皺下去,一張芙蓉麵冷若冰霜。

皎皎這才發現窈娘冷著臉的時候,麵上的威勢很嚇人。

能在偌大的長潁把極樂坊做到這種地步,還能在眾多的權貴中庇護住極樂坊的極樂坊的姑娘們,窈娘自然是個十分有手腕的人。

彼時皎皎正在戲坊跟著靈珊學新的戲,一邊學著,一邊想著西樓這兩日的異樣。

西樓一直黑漆漆的,不見油燈亮起,也聽不到半點人聲,寂靜得像是一座空樓。

皎皎因此很擔心西樓上的越鰣,再加上最近幾日雪冷,她想起越鰣一直在屋裡隻穿著白色的單衣,便很想提醒他要掩好門窗,多加一件衣服。

被雜役從戲坊帶出來,皎皎起初以為窈娘有什麼要吩咐自己,並沒有多想,可來到窈娘的屋內見到窈娘的表情,她的心卻一個咯噔。

右眼皮極快地跳動兩下,皎皎有了幾分不好的預感。

她的預感成了真。

窈娘看著皎皎,那眼神冷酷得皎皎很陌生。

她看著皎皎,像是在看一個敵人,一個要毀了她多年心血的敵人。

窈娘淡淡道:“我聽說你主動去看他了?”

她語氣嚴厲起來:“兩回!竟然你還主動看了他兩回!中秋後的第二日是一回,你生辰那晚又是一回。”

她主動見越鰣的事,窈娘知道了!

皎皎的臉煞白。

想起窈娘曾經的囑咐,她低下頭,不敢對上她逼人的眸光。

“我都和你說過了,不要可憐他,不要可憐他!這長潁城看著爛漫如仙境,實際其下藏著的齟齬要多少有多少,可憐的人要多少有多少!你怎麼偏要去可憐他!”

窈娘怒喝,胸脯被氣得上下起伏。她看著麵前的皎皎,眼裡透出濃濃的失望來。

“我體諒你是燕人,來長潁的時間不長,因此猛然一見到他,心下的確會生出幾分憐惜。但他可憐,我難不成不可憐了,極樂坊裡的其他人便不可憐了?!我自認對你夠好,靈鹿和靈蟬她們也都把你當心窩子愛,你可憐他的時候,怎麼沒想想我們!被國君知道有人敢對他好,整個極樂坊的人都得死!”

“窈娘,我……”

皎皎被窈娘說得麵色更白。

她後退一步,嘴唇囁嚅幾下,很想替自己辯駁,卻發現自己的話根本說不出口,於是隻能無力地閉嘴。

窈娘不知道,所有的人都不知道,現在西樓裡孤苦無依、以淚洗麵的少年,會在不久的將來成為長潁的王,成為越國的王。

不僅極樂坊,整個長潁的二十萬,全都死在他手下。

窈娘確實不知道。

她隻知道,皎皎若是離越鰣再近一些,消息如果傳到了國君的耳邊,極樂坊所有的安寧都要被毀於一旦,她這麼多年的苦心經營都要付諸東流。

皎皎後退一步,窈娘卻前進了一步。

她捏緊皎皎的下巴,逼皎皎抬起頭來和她對視。望著眼前這張倉皇卻一日比一日出落得美麗的臉,窈娘冷冷道:“或許我該告訴你西樓那位是怎麼來到極樂坊裡的。”

頓了頓,她嗤笑一聲,自嘲道:“是我主動向國君求來的。”

在皎皎不可思議的目光中,窈娘閉了閉眼,鬆開捏著皎皎下巴的手,倏的像是卸去了全身的力氣,頹然坐倒下身後的椅子上。

“那年國君初登位,把他囚禁在宮裡多日,終於想出了個法子要整治他。國君是在看女兒戲時想到這個法子的——讓一個曾高坐在高轎上、享受長潁城萬民朝拜的人成為供所有人享樂的伶人,還有什麼比這更折斷他的脊梁骨的事情麼?沒有了。”

窈娘笑了笑,笑意不及眼底,這笑不知是笑國君荒唐,還是笑她自己荒唐:“可是法子想出來了,消息出去後,整個長潁卻沒有一個伶人坊敢接受他。隻有我去了。我把他帶了回來,並大著膽子向國君討了好處。”

這就是極樂坊為什麼能在長潁無人可欺的原因。

極樂坊美人眾多,權貴眼饞的數不勝數,卻無人敢真正動手,怵的不過是國君的這一句保證。

哪怕再昏庸,隻要他還是一日國君,長潁城內的樹便還是要到了季節就說挖就挖,得了他保證的極樂坊也還是安全的。

“我知道我是大逆不道,我也曾同其他人一起,在他高轎來身前時,跪倒在他身前。”

窈娘咬牙道:“可我身後有那麼多人!極樂坊那麼多的姑娘們,都需要我去保護。我很早以前就發誓,我吃過的苦,決不讓坊裡的姑娘們沾一點。”

她對皎皎說:“所以,你必須離他遠一點。”

誰錯了呢?

皎皎不覺得窈娘錯了,窈娘隻是想保護所有人。

是她錯了嗎?

不,她也沒錯,因為她也想要保護大家,想要所有人都得償所願、功德圓滿。

皎皎嘴唇顫抖,麵對著窈娘,說不出好,也說不出不好。

好像什麼都是對的,又好像什麼都是錯的。她最近兩年都遇上這樣的事情,對錯說不出,誰都有難處,誰都是苦的。

“以後你不用去西樓念書了。”

窈娘不是來征求她的意見的。她喊門外的雜役進來,帶皎皎出去:“你那個書童的戲不用演了。現在開始,我不允許你們倆站在一處,哪怕是同一個台上也不可以。”

皎皎愣了愣,終於忍不住出聲:“窈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