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各方(2 / 2)

皎皎眉毛豎立,口氣帶刺:“若卜出大凶呢?”

殷鞅想了想,笑:“大凶我也認。我自找的苦,我吃。”

皎皎想,當著國師的麵殷鞅就敢說這樣的話,他真的瘋了。

殷鞅帶皎皎來的確隻是為了讓國師卜一次。

國師的龜卜結果至少要在五日後再出,眼下他們待在國師這裡也沒彆的事了,殷鞅起身,伸手要去扶皎皎:“走吧,難得出來一趟,我帶你去嘗一嘗埕陵的小吃。”

皎皎拒絕:“我要和國師單獨說兩句。”

殷鞅輕嗤一聲,收回伸出去的手。

他掃了眼皎皎,同國師頷首後,居然真的不置一詞就去屋外了。

高大的書架遮擋了透過天窗進入屋內的少許光亮,整個屋子暗沉沉的。屋內無人說話,太過寂靜,因而殷鞅開門的聲音難免讓人注意。

咿呀一聲,門開。

昏暗的屋內敞亮起來,皎皎轉過頭,看到了殷鞅開門的背影,有片刻恍惚。

太瘦弱了……這個背影。

其實他也很年輕,他今年才及冠。

把莫名其妙的思緒扯回,皎皎聽到門被闔上的聲音,轉頭看向國師:“我的來意您應當知道。”她深呼吸一口氣,“我想知道,您的龜卜是不是殷鞅娶我的原因之一。”

“恰恰相反,我卜出的結果是,鄭國的王姬才是天意所定的殷王後。”

國師把龜甲收到一旁放起來,抬眼看著皎皎,淡淡道:“可是國君說,他不娶鄭國王姬。”

皎皎怔住。

國師悠悠然歎了口氣。

“國君少有做出和龜卜相悖的事情。”他提起殷鞅,眼角的紋路一點點變得明顯,眼神柔和下來,“他自出生起便承載了太多人的希望,這些年來,看似桀驁不馴,實則走的都是其他人期盼的路。”

皎皎看著國師。

她覺得此刻說起殷鞅的國師比之剛才摩挲著龜甲的模樣,更有“人”的味道。

他由國師成了一位慈祥的長者。在他口中,殷鞅不是錦衣玉食長大的年輕國君,而是一位他看著一點點成長的晚輩。

國師歎息一聲,歎息中帶著歉意。

“我承天意,把他捧到現在的位置,看著他從蹣跚學步的孩子到戰無不勝的太子,繼而成了現在這個穩重可靠的殷地國君。”

他給皎皎斟了一杯茶,遞到皎皎手邊:“他三歲前偶爾還掉眼淚,三歲後就沒哭過。後來問他,才知道是有人告訴他,在他出生的那一年,燕、越兩國軍隊兵臨城下,他父親抱著他,險些在宮中自裁,以死明誌。那一年,埕陵沒破,殷地死了十萬將士。”

皎皎拿著茶杯,卻沒有喝茶。

她在想,十萬到底是個什麼數字。接著想起的,便是那短暫的在越人營地的幾個月。在那裡,她燒了的越人屍體,又大概是什麼數字。

算不清楚。

皎皎一輩子見過的人或許都沒到這個數字。

這是什麼世道?

是你殺我、我殺你的世道。

國師道:“自那起,他就沒哭過。整日又練騎射,又學讀書,旁的人看了都替他累得慌,他一個孩子卻不喊一句辛苦,每日咬著牙過。這些年來,他一直都循規蹈矩,努力做最好的太子,現在也很認真地在做最好的國君。二十年來,他其實一直都是為殷人而活。”

頓了頓,他看著皎皎:“這是第一次,他為自己做了決定。我們都很為他高興。”

皎皎心裡悶得慌。

她想起不久前他彎腰問她的那一句“會畫眉麼”,再看著麵前老人隱帶懇求的眼眸,隻覺得自己明白了什麼。

可她明白有什麼用。

她不屬於埕陵,她屬於她娘,屬於她自己。

皎皎有些後悔今日來見國師了。

早知道國師會同她說這些,她不該來的。她明明隻是想問清楚國師的龜卜結果,想請他替她卜一卦大凶嚇退殷鞅的。

結果現在殷鞅沒被嚇到,反倒是她被嚇到了。

出屋前,皎皎問:“今天您說的這些,是殷鞅讓您說的麼?”

國師搖頭:“國君半分不知。”

他道:“是我多管閒事。”

見皎皎眉頭深深皺起,一副煩惱至極的模樣,國師笑了笑:“我說這些,並不是脅迫您什麼。殷人信仰神靈,我又是龜卜之人,自然比誰都知道什麼叫天意難違。”

他道:“我隻是,不吐不快。”

皎皎從國師屋裡出來的時候,表情很不好看。

殷鞅和她坐一輛馬車回殷王宮,打量她神色,挑眉:“怎麼,是國師不肯幫你卜一卦大凶,你惱羞成怒了?”

皎皎現在看到他就情緒複雜。

但毫無疑問,她對殷鞅仍舊沒有好感。多年前殷鞅是怎麼戲弄她的,她不會忘,她又是怎麼被殷鞅打暈帶來埕陵的,她自然也不會因為國師幾句話就記不得。

她隻是覺得很荒謬。

若他真的喜歡她,怎麼會有人是用這種方式去喜歡彆人的?

殷鞅以為她的不語是默認,笑裡帶了幾分得意。

他嘁了一聲:“國師看我長大,怎麼會——”

馬車從路邊行駛而過,皎皎耳朵一動,忽的打斷殷鞅的話。

她想讓車夫停下:“好像有人在路邊鬥毆,你快請人去看一看。”

殷鞅很是訝異。既是訝異她耳朵靈敏,也是訝異她居然會選擇插手埕陵城裡的事情。他以為她恨極了他,連帶著對埕陵都沒有半分好感,應該不會管這座城裡的人的死活。

但見皎皎表情嚴肅,隱帶著厭惡,殷鞅還是讓車夫停下,並派出侍衛去外麵詢問發生了什麼事。

侍衛很快回來,在馬車外答:“回國君,是幾位孩童在鬥毆。其中一位男孩被其他五六個差不多同歲的男孩堵截在巷口,直到我們去後,那些男孩才一哄而散。”

埕陵發生這樣的事情,殷鞅身為國君,總歸是不悅的。

他冷淡吩咐:“讓城裡巡邏的守衛上心點。”

這一事解決後,馬車才重新前行。

殷鞅問皎皎:“你怎麼反應這麼快?馬車的車簾都沒有掀開。”

皎皎默然:“……我聽到有人在罵野種。”

她說:“我很討厭這兩個字。”

殷鞅止住話,沒有繼續問下去。

他想起皎皎的身世,知道她和母親曾相依為命多年。在這個世道,她一個女孩子身邊沒父親,想來也是被人說道過這兩個字的。

殷鞅轉移話頭:“想不想去嘗嘗埕陵的小吃?”

他說:“比祈水郡的好吃多了。我們埕陵可不是隻有甜得人牙齒都要掉的紅豆糕綠豆糕……你從小吃糕點,牙口居然沒壞,也算天賦異稟。”

又來了又來了。

怎麼會有人說話這麼討人嫌?

皎皎冷笑一聲:“捅人刀子也是天賦異稟。”

殷鞅被她氣笑。

反正她在他麵前就是不肯吃虧。

殷鞅懶得多說話,侍衛告訴他到達地點後,他拽著皎皎的手腕就把人拉下馬車。

他指著街邊的酒肆食鋪:“從哪一家開始試?”

皎皎被他的自我氣到,甩開他的手,本想說什麼都不想吃,但怕殷鞅鐵了心要帶她去一家一家吃,她乾脆眉頭微蹙,隨手指了指路邊一個賣糖葫蘆的小販。

她說:“我吃這個。”

簡直太敷衍。

殷鞅問:“祈水郡沒糖葫蘆?”

皎皎陰陽怪氣:“我就喜歡你們埕陵的糖葫蘆行不行?”

明知道她這話是諷刺,但殷鞅聽得還是舒心。

他眉眼舒展,喃喃一句“還真愛吃甜的”,讓侍衛去買下一整紮糖葫蘆。

在等待的間隙,皎皎目光在路邊逡巡。她本是打算看看能不能好運氣看到什麼使臣,但可惜沒這個好運氣,看到的都是穿著黑衣的殷人。

正在喪氣間,她身前忽然來了個紮著兩根羊角辮的五六歲的殷人女童。

女童手裡抓著什麼物件,仰起頭衝皎皎露出笑,睜著一雙黑亮水潤的眼睛,懵懵懂懂問:“姐姐,你買不買東西?小、小慕這裡有很多好玩的東西……”

皎皎還沒反應過來,手裡已經被塞進什麼。

是一塊木雕。

木雕冰涼,摸起來並不刺手。

雕的是一隻長耳兔。兔子耳朵垂下,麵部表情被刻得栩栩如生。木材多倒刺,這塊木雕卻摸上去光滑溫潤,一眼可見雕刻者的耐心與溫柔。

皎皎拿著這塊木雕,楞在原地。

身子瞬間僵住。

是殷鞅的聲音讓皎皎驚醒。

殷鞅在問女童:“是你家裡人讓你來賣東西的嗎?”

女童歪了歪頭,迷迷糊糊道:“是……”

女童的話沒有說完整,便被皎皎打斷。

“她這麼小的孩子,獨自在外麵不安全,派人把她送回家吧。”皎皎不動聲色地把木雕籠於袖中,無人知道她袖中握著木雕的力氣有多大。

她對殷鞅說:“我頭有些疼,想回去早些休息。”

殷鞅盯著她許久,才道:“那先回王宮吧。”

他讓侍衛彆忘了帶上那一紮糖葫蘆。

皎皎上了馬車。

在上馬車前,她回過頭,朝著身後的人群看了一眼。

終究是什麼都沒看到。

她收斂好眼中的失望,進入馬車車廂。

馬車緩緩地離開,拐彎後消失在街角。

街上一家不出名的茶館二樓,有人終於收回視線,伸手不緊不慢地合上窗。茶館長工端茶進入包廂內的時候,正巧見這位奇怪的客人戴上帷帽。

近來城中戴帷帽的人有許多,這一個倒也不叫長工感到新鮮。

他的目光頓在這位客人的手上。

長工是個沒什麼見識的人,他誇不出很有文采的詞句,隻能在心底憋出一句感慨:這雙手比許多養尊處優的公子小姐的手都要好看。

比玉白淨,又不乏力量,修長瑩潤,不染塵埃。

長工不著調地猜測:這雙手,該是一位文人的手。

也許這位客人是書生。

麵前的客人許多日都來茶樓裡,選這麼一個靠窗的位置,一坐就是整日。

長工見他始終戴著帷帽,氣質不群,起初還以為他是什麼來自異鄉的不安分的人士,可後來見這位客人每日沉默寡言,並沒有出格舉動,這才放下心來。

更何況他還出手闊綽,長工當然更加歡迎他來。

這一日,長工如同往常一樣進入屋內,詢問道:“貴客今日還要紅豆糕麼?”

戴著帷帽的客人嗯了一聲。

長工早就備好的糕點和新茶放在桌上。他本是不多言的性格,但此刻難得起了興致,詢問麵前的客人:“貴客是從哪裡來?”

神秘的客人沒有回答。

長工隻以為他不願回答,卻不知道他是在猶疑到底該說哪一個地方——他來處太多。

長工沒在意,隨口繼續問:“客人在埕陵待幾日?”

這次回答了。

客人聲音清淡:“五日。”

長工驚奇:“五日後正是國君大婚的日子,您那一日走?”

他勸:“如此盛大的日子,您該多留一日和我們一起觀賞才是。”

帷帽阻擋了客人的麵目,長工看不見他的表情,隻能聽到他原本清冷的聲音染上些許莫名其妙的情緒來。

他低聲:“等不了。”

什麼等不了?

長工聽得一頭霧水,稀裡糊塗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