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各方(1 / 2)

眼見著殷鞅大婚的日子逼近,素來平靜到幾近一潭死水的埕陵難得熱鬨起來。

越來越多他國之人紛紛進入埕陵,縱然殷鞅命人攔住許多,但仍然無法把全部人都阻擋在埕陵外,因此近來埕陵城裡到處都是穿著各色衣衫的外鄉人。

他們有的宣稱是奉國君之名來埕陵賀禮的,有的則是在城外被守衛盤問是說來慶賀殷鞅大婚,結果進了城馬上翻臉,擁在殷王宮門口,喊著要見殷鞅,對這門婚事憤憤不平的。

對這門婚事意見最大的當然是越國使臣。

殷王要迎娶魏國王姬的消息被快馬加鞭傳到長潁後,剛從祈水郡回到長潁沒多久的越鰣又驚又氣,玉年咬牙說完這則消息後,自皎皎不見後就徹夜難眠的越鰣紅著眼就要衝出屋去,要不是玉年和其他大臣攔得快,他怕是已經要衝出越王宮了。

玉年焦急:“國君,稍安勿躁。”

越鰣把他的手甩開,眼眶愈發紅:“那是我的皎皎!你讓我怎麼稍安勿躁!”說到後來,他聲音都哽咽起來:“你們根本就不知道她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

玉年怎麼會不知道。

皎皎姑娘對國君來說有多重要,長潁人人皆知。

可是那是殷王啊……是在太子時期就帶領殷人,兩年從越人手中奪走十座城池的人啊。

歸還的五座城池還沒捂熱,再則越人和殷人關係差成這樣,國君跑去埕陵難不成能討到什麼好?越地已經死了一位先國君,王室嫡係隻剩麵前這一個,若是越鰣出了問題,越國也找不到彆的可以當國君的人了。

玉年一邊命人關上大門,一邊手上動作繼續去攔越鰣:“國君慎重,殷王想要迎娶皎皎姑娘並非易事,魏國和燕國都不會坐視不理。況且殷、魏都是薑室心頭大患,薑天子怎麼想必也不會允許這兩國聯姻的,我們隻需謀定而後動即可。”

越鰣勉強鎮定下來。

在皎皎不見後的這些日子裡,他整夜整夜睡不好覺,耳鳴愈發難受,每晚閉上眼都是極樂坊裡與皎皎共度的那些歲月。

他想起皎皎在戲台上穿著寬大的新郎吉服與他唱著女兒戲的模樣,眼前一陣發黑,攥緊手邊的椅子才不至於摔倒在地。

對他唱“天為媒,地為妁,四拜入洞房”的皎皎要嫁給彆人了嗎?

越鰣消瘦許多的麵龐冷峻起來。

像是終於恢複理智,他閉了閉眼,語氣克製隱忍:“燕國那邊的人如何反應?”

玉年知道他問的其實是崔相的反應。

他鬆開手,一麵眼神示意奴仆繼續關著門,一麵道:“燕國使臣很快返回埕陵,無論是何種原因,燕王和崔相都是不希望這門親事能成的。”

想起崔宿白,越鰣默然。

儘管他不喜歡崔宿白,但不得不承認的是,知道崔宿白也做出反應後,他心中的憂慮大大減少——事實是,崔宿白這個男人是最棘手的對手,但也是最可靠的盟友。隻要他決心想做什麼事情,那大抵都是能做成的。

但把所有希望寄托在崔宿白身上算什麼?

最近發生的事情太多,越鰣在一個個痛苦寂寞的長夜想明白一件事,在這個世道,僅僅成為國君是不夠的。

他不僅要成為國君,還要成為最強的國家的國君。隻有這樣,他才能和皎皎一直在一起。

想到這,越鰣眉眼堅毅。

他沉著臉對玉年吩咐道:“你找人快點去薑天子麵前,務必說清楚殷、魏兩國聯姻對薑室的影響,請薑天子插手這事。除此之外,你命埕陵的使臣儘全力阻攔殷王,若阻攔不了,那就全力拖住殷王。”

這是玉年第一次見到這麼雷厲風行的越鰣。

他一時有些恍惚,瞧著年輕的國君眼中逐漸顯露的鋒芒,一時間頭腦之中竟浮現出一個大逆不道的想法來:也許皎皎姑娘被殷王擄走並不算是壞事……至少對越國來說,並不是壞事。

欣慰是一回事,但見到越鰣這個模樣,不安又是一回事。

玉年敏銳地嗅到了些風雨欲來的味道,他難得在越鰣麵前結結巴巴:“那……那國君,您是什麼打算?”

“我是什麼打算?”

越鰣冷笑一聲,攥緊椅子上的扶手,用力大到手背上都浮現出青筋:“燕王應當也不想殷、魏聯合吧?他殷鞅若真敢,他大婚之日,便是我越、燕兩國大軍壓境之際。”

玉年被嚇得險些昏倒過去。

又要和殷人打仗!便是真的拉上燕人,殷人也未必會怵呀!

越鰣沉下臉:“若是我兩國之力還不夠,那再加上魏人呢?”

他說:“玉年,你再派一人去定鄴,與魏王和魏王後說一說這事。我不信魏王後能甘心殷鞅強娶皎皎。”

玉年這才舒了口氣,低聲應下。

君臣說話間,都不約而同地忽略了三國會盟定下的不戰之約。

也許他們都知道,在魏國率先撕破臉皮朝著薑王室的權威發起挑戰後,當今世道哪已經沒了任何可靠的盟約。

殷人顯然也並不信任他們。若真的信任他們,怎麼在三國盟約結束後,殷人還要在與燕、越毗鄰的邊境之地繼續設下重兵?

玉年從屋內走出,沒忍住歎了口氣。

他蹙眉煩憂:眼見著魏、越、殷三國紛紛下場,薑王室維持百年的和平到底還能堅持多久?隻盼越人不要受太大的牽連。

但想到這,玉年自己先哂笑起來。

他笑自己癡人做夢——天下大亂,越人如何能獨善其身。

*

長潁的消息傳來,埕陵的越人使臣便守在殷王宮門口不走了。

他天天喊著求見殷王,初時殷鞅還會見他兩麵,後麵懶得做麵子,乾脆一麵都不見,隻把他晾在宮門外,無論使臣是破口大罵還是好聲好氣求見,他一概不理。

後來燕國的使臣和魏國的使臣跟著來求見過幾次,他也同等處理,把人全都攔在宮外。

使臣們問起,他便讓侍衛回:“國君諸事繁忙,大婚後才有閒,各位使臣若真有急事要與國君相論,也請等到國君大婚後再來。”

這裡的使臣,哪位不是為了殷王的婚事而來!

聽了侍衛的話,使臣們俱是心中憋悶。但殷鞅死了心不見人,他們身處埕陵,總不至於強闖進王宮,非逼得殷鞅與他們見麵。

怕是他們真有膽子闖進王宮,殷人侍衛的長刀也要刺穿他們的身體了。這事殷人絕對做得出來。

越鰣正在集結軍隊的事情傳到殷鞅耳中,他輕蔑一笑,不置一詞,沒有多做反應,反倒是問起燕國和魏國最近的情況。

墨老道:“魏王不同意您與王姬的婚事,但並未有動作,甚至對魏國使臣遞去的消息都反應甚少。”

態度稱得上曖昧不明。

殷鞅挑眉:魏序看起來不像是不想和他結盟的樣子啊。

既然如此,為何又拒絕這門親事?

暫且想不通中間哪裡出了紕漏,殷鞅確認魏序不會阻礙自己後,問起燕國的事情:“崔二那邊有什麼動作沒?燕人是打算和越人徹底捆死在一根線上麼?”

“燕人最近的確集結了幾萬士兵。”

見殷鞅的表情冷下來,知道他誤會,墨老頓了頓,繼續道:“……不過他們是朝著東邊去的。”

殷地在燕地西北,那麼說,燕人要打的不是殷人?

東邊是哪裡?

答案很明顯——是鄭。

殷鞅擰眉:“燕人怎麼會選擇在這個時機攻打鄭國?”

他回憶起之前聽墨老說的事情,不解:“燕人在攻打鄭國一事上不是受了許多挫?怎的在這個時機又卷土重來?”

燕人攻鄭,多次攻打不下,這點殷鞅聽墨老說起過。

鄭國是小國,殷鞅對這等靠薑王室苟活的小國家並不看在眼裡,之前聽墨老說是鄭王找了個少年將軍,帶兵神勇,領著鄭軍勝了燕軍幾回,殷鞅也並沒有往心上去。

在殷鞅看來,燕人打仗本就不行,燕人攻打小小鄭國都這麼費勁,隻能說明燕人是真的不行,而非鄭國有多大本事。

彈丸小國,便是真的飛出了個鳳凰,又能改變什麼?

殷鞅原本是如此想的,可現下聽聞燕人在這等巧妙的時機攻打鄭國,心中還是不由升起幾分疑竇來。

他對墨老說:“勞煩您遣人儘快去鄭地一趟,替我打探一下燕人在這時攻鄭的原因。”

墨老頷首。

但沉吟片刻,他答:“國君,鄭地離埕陵太遠,便是我們的人動作再快,來回也需至少十日時間。”

怕是趕不及在您大婚前返回。

殷鞅察出他言下之意,儘管隱有不安,但還是安慰墨老:“燕、鄭兩地的糾葛影響不到埕陵來,您不用太過介懷。”

墨老這才鬆開眉頭。

**

大婚前五日的時候,皎皎終於出了殷王宮。

她被殷鞅帶去見國師。

皎皎本是打算不理睬殷鞅的,殷鞅來讓她和他一起出門,她還板著臉冷笑一聲,坐在凳子上半點不動,打定主意是不想趁殷鞅的意的。

殷鞅不生氣,而是饒有趣味地打量她片刻,這才慢吞吞道:“是去見國師。”

聽到國師二字,皎皎的眼皮一抬,終於舍得給他一個眼神了。

她看他一眼,起身道:“我去換衣衫。”

她是什麼心思,殷鞅一眼看穿。

國師之前測她是他吉星,她對國師本就怨憤,此刻婚期將近,她說不定還存著想法,想請國師替她卜一個大凶的龜甲,好讓她逃過婚事,離開埕陵。

殷鞅想著,握拳咳嗽一聲,唇邊溢出一絲笑。

他垂眸安靜想,都到這時候了,居然還沒放棄。

皎皎很快換完外出的衣衫,與殷鞅一同去見國師。

國師居住在祭壇附近的一處宅子裡。皎皎隨著殷鞅進入與國師會麵的房屋內的時候,一時間被屋裡的裝飾驚住。

幾十架書架在屋內林立。每架書架都有十層,上麵堆滿了書冊和竹簡,皎皎穿過書架走向房屋中間的時候,看到了書冊泛黃的書封和邊角,也看到了書架一側被灑上的防蟲的草灰。

大約是為了怕典籍被陽光暴曬,屋內隻開了一個小小的窗子,透露些許天光進來。

皎皎想,比起國師的住處,這裡更像是一位守藏室史的居住之地。

在滿屋的典籍書味和草木灰味中,國師跪坐在屋子中央的蒲團之上,垂著頭,單手摩挲著一片龜甲,若有所思。

殷鞅不打亂他的思緒,無聲跪坐在他對麵的蒲團上。皎皎不習慣跪坐,但此情此景,她沉默看了眼國師和殷鞅,還是拉了拉衣衫的下擺,跟著緩緩跪坐在殷鞅身旁的蒲團之上。

國師沒有去看龜甲,似是放空,指尖卻摩挲著龜甲上的紋路,麵上始終淡淡的。

皎皎去看這位害她被殷鞅擄來埕陵的罪魁禍首。

殷地的這位國師看上去年歲至少有六七旬。他身材瘦長,一身黑衣是樸素的棉質料子,白了大半的發絲被整整齊齊地梳上去,麵容寡淡尋常,看上去與埕陵街頭的普通人沒有差彆。

可等他收起龜甲,抬眸看來時,皎皎卻挺直了脊背,收回了初時的想法。

國師有一雙乾淨到凜冽的眼。

他看著皎皎,像是透過她看向更遙遠的地方,眼神了然而探究。

皎皎被他看得一個激靈。

有一瞬間,她生出奇怪的感覺,竟覺得麵前這個老人仿佛看穿了她的來路,也看完了她的歸途。

皎皎蹙眉。

她不喜歡這種感覺。

“國君來了。”

國師淡淡一笑,收起龜甲,看向殷鞅身旁的皎皎:“王姬也來了。”

皎皎並不習慣彆人稱呼自己為王姬,尤其是當她想到王姬二字的前綴是魏國,她心情就更難以言喻。

她迎上國師的視線:“國師稱呼我為皎皎就好。”

國師笑了笑,沒有應下。

他想起今日殷鞅帶皎皎來的原因,伸手遞過龜甲,請皎皎把龜甲放入案牘上燃著木炭的精致器皿內。

此舉在殷地稱為灼龜。國師龜卜,靠的便是灼燒後的龜甲上的裂紋走向。

皎皎一想到自己就是由這可笑的龜卜被卜成殷鞅的吉星,心中就一股子氣散不出去。

她看向國師:“您認為區區一塊龜甲能定什麼?”

國師眼神包容,溫聲道:“大到天下局勢、古今未來,小到黎民百姓、婚喪之事,龜甲都能定。”

皎皎追問:“您自認卜得準嗎?”

殷鞅剛想出聲,就見國師笑著對他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插手。

國師對皎皎說:“以前覺得卜得準,近些年卻不知是感知不到天意,還是天意多變,龜卜出的結果總是很矛盾。”

他深深看皎皎一眼:“……比如在皎皎姑娘的事情上,兩年多以前和現在,我卜出的結果就完全不同。”

兩年多以前?

那正是她在書中為殷鞅喪命的一年。

皎皎心一跳,抿唇不語。

這回她終於接過龜甲,把龜甲放到燒著火的器皿之中。

灼龜後,龜甲被國師拿出,拿在手中細細端量。

他看得認真,手指輕撫上仍帶著熱度的龜甲片,看了許久,才輕歎一聲。

皎皎忽的明白過來什麼,雙手撐在案牘上,眼睛亮起來,唇邊也帶了笑。她前傾身子,問:“國師,龜卜結果是不是不好?”

一旁的殷鞅嗤笑一聲。

他看出她的想法,笑她對龜卜知道太少:“灼龜後五日,龜甲才可卜。”他揚眉:“急什麼?龜卜結果出來,你已經是我殷地的王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