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是這種感受。
在這不合時宜的時刻,皎皎很不合時宜地想起了當初的越鰣。
侍女們膽戰心驚地替皎皎穿好衣衫、戴上首飾,生怕她大發脾氣,毀了婚禮,沒想到她卻表現得過分平靜。
平靜到了幾乎逆來順受的地步。
侍女們在皎皎身邊待得時間不久,但也知道這位魏國王姬、將來的殷王後於國君並無情義,甚至稱得上厭惡。
人人都知道她不願意嫁給國君。
正是因為人人知道她的心意,所以侍女們才會對今日的風平浪靜感到不可思議——她是改變主意,心甘情願留下來做殷王後了麼?
是的,其實這樣才正常。
國君年輕俊美,又是天下之主的有力競爭者,成為殷王後有什麼不好麼?
侍女們努力說服自己,但看著她穿著華裳走出殿內,仰頭去看天空陰沉沉的烏雲的模樣,心中卻升起一陣強烈的不安來。
山雨欲來風滿樓。
殷人成親多選晴朗日子,是因為晴日多吉日。國君大婚之日是由國師占卜而出,理應是晴日才對,怎麼晴了快一個月的天空在這一日剛好黑沉下來?
殷人不喜歡陰雨天氣。他們認為雷電是神靈在發怒,而陰雨是神靈替蒼生憂慮而落下的眼淚。
國君大婚之日下雨,不是吉相。
除此之外,這一事身後代表的含義更讓埕陵的臣子百姓鎖眉——是國師沒卜出神靈的旨意,還是國君這門婚事本就不被神靈看好?
“轟隆隆——”
烏雲密布,雷聲轟鳴,閃電劃破天際,縱是白晝,亦如黑夜。
奴仆們被雷聲驚到,抬頭看了眼天色,麵色發白,神色難掩慌張。
國君成婚之日,王後本該與國君一同前往祭壇,可眾人等了又等,卻始終沒等到前來接人的高轎,隻等來了連滾帶爬跑來通知消息的殷鞅近侍。
“祭壇起火。”近侍舔了舔乾澀的唇,快速瞥了眼皎皎的神色後,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國君說,婚禮推遲兩個時辰。”
他沒有說的是,天相有異、祭壇起火,種種皆為凶相,不少篤信神靈發怒的老臣都驚惶不安,認定國君與魏國王姬的婚事為神靈所不喜,於是紛紛進入宮中,跪倒在國君麵前,懇求國君放棄這門婚事,為殷地另擇王後。
他更沒有說的是,臣子們跪了滿地,個個老淚縱橫,求國君以殷地為重。年輕的國君穿著新郎的吉服,彎著腰俯著上半身咳嗽得驚天動地,再抬起臉來,麵色白得嚇人,神色卻是前所未有的堅定。
“可我想為自己活一回。”
從越人手裡撿回一條命後就病弱得不行的國君悄然握緊拳頭,撇過頭不去看台下老臣們佝僂的身子,“……請諸位容許我任性一次。我會向諸位證明,神明亦然有疏忽的時候。”
他身為神明所選的一國之君,竟然能說出如此不敬神明的話語!
臣子們癱倒在地,滿臉不敢置信。
侍衛們在祭壇救火,國君被臣子們堵在前朝殿內,近侍隻能先遵從殷鞅的命令,前來告知皎皎這一消息。
他轉述殷鞅的話:“請王後在殿內稍等片刻,國君馬上就到。”
皎皎重新回到了殿內。
她閉著眼,聽到了侍女們離開的腳步聲。
緊接著,清脆的落鎖聲響起。
皎皎睜開眼,把藏在袖中的木雕拿出來。
屋內空曠,除了她再無一人,是以她能夠無所顧忌地伸出手指,一點點摩挲著木雕,指尖從兔子的長耳一點點滑落到兔子肉鼓鼓的麵頰。
她一動不動地看著兔子的兩隻大眼睛,眼底浮現出碎光。直至這無聲知曉的一刻,從清早便被打扮得像個精致人偶的皎皎終於活了過來。
她把木雕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視若珍寶。
木雕本是冰涼的,卻因為沾染了她的體溫,跟著染上了幾分人氣。
皎皎捧著木雕,坐在塌上。
三層的衣衫堆在身上,麵上的妝容厚重,皎皎的心一時如同壘上了一座山,沉甸甸的喘不上氣,一時又如同被一根線懸在高空之上,欲墜不墜。
“轟隆隆——”
雷聲再度響起,白光從窗戶的縫隙中溜進來,短暫地照亮房間。
皎皎握緊手裡的木雕。
她側過頭,失神往窗外的方向看去,想去看外麵是否下雨。可惜宮裡的奴仆怕她離開,不僅門上落了鎖,窗門也關得緊緊的。
殷鞅終究是剝奪了她最後的自由——甚至連天空,他都不讓她看了。
皎皎想,殷鞅真是一點都不會愛人。
聽不見雨聲,皎皎閉上眼,在沉悶的雷聲中輕聲開口:“一,二,三,四……”
沒有人告訴她現在是什麼時辰,她隻能笨拙地用最古老的方法來丈量時間。
直到雷聲再度震響,豆大的雨滴毫不留情地砸在窗上時,皎皎才愣愣地察覺這難熬的時間竟然被她熬過去了。
兩個時辰過去,殷鞅沒有來。
殷鞅沒有來。
殷鞅沒有來!
雷雨聲掩蓋了一切,卻掩蓋不了皎皎一下比一下急促的心跳聲。
她眼裡有了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