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若命(1 / 2)

這場漫長的雨終於停下。

皎皎坐在樹下的岩石上,看荊南枝拿出帕子,冷著臉包紮在她的左手。帕子被他妥帖地藏在外衫裡,他人被雨澆得透徹,帕子居然仍有小部分是乾的。

這真是個奇跡。正如他人。

皎皎盯著他濕漉漉的眉眼看,不知道在想什麼。

荊南枝用帕子乾的那部分覆蓋在皎皎手心,見帕子上的圓月很快染上血色,他眼中鬱色更深。一動不動地看了這傷口許久,他一言不發地起身,拉起皎皎沒有受傷的左手的手腕,領著她在黑夜中繼續前行。

暴雨停歇,夜空中的烏雲陰翳仍舊存在,不見月光,山林中的小道狹窄,前路黑暗,他卻走得穩穩當當。

夜視的本事當然不是自娘胎裡帶下來的,隻不過獨自在山林裡待的日子久了,自然而然練了出來。

幽平郡被殷人奪走後,十二歲的他成了流民,覺得生命沒意思,曾在山上靜靜等待死亡來臨,那時候開始他就對黑夜中的山林不陌生。

後來去鄭地從了軍,無數次在深夜中或埋伏或前行,夜視的本事就更加練了出來。

環境逼迫,一次他在夜晚稍微眨了下眼睛,就被突然冒出來的敵軍在脖頸一側上劃了一刀。所幸他及時避過身子,刀鋒隻是劃出一道血痕,但的確差一點,他真的就要被那燕人斬下頭顱,身首異處,孤獨無名地死在鄭地。

死在沒有一點留戀的鄭地。

荊南枝不怕死,他隻是還有很重要的事情沒完成,還有很想見的人沒有再見。

所以他活了下來,活到了今天。

而此刻,他想見的人就在他身邊,被他牽著手腕,與他一同走在這一條寂靜的小道上。

掌心處的手腕細瘦得過分。

荊南枝不敢使太多勁,鬆鬆握著。他握得小心翼翼,下一瞬卻察覺到掌心中有什麼東西滑了出去。

還來不及發愣,空蕩蕩的手心已經又被塞進來什麼。

是皎皎。

皎皎握住了荊南枝的手。

暴雨過後,地上的泥土都是黏糊糊的。皎皎走得不太穩,不知道是淋雨太久的原因還是右手掌心失血太多,頭也有點暈。

她用沒受傷的左手去牽住荊南枝的右手,在他下意識地躲避中握住他的手,輕聲喊他的名字:“荊南枝。”

她摸到了不算薄的繭。

女孩的手指纖細柔軟,像是一團白雲。

荊南枝的心連同指尖都顫了顫。

他想起了兩刻鐘前的情景。

刀鋒與劍鋒交錯,刀光與劍光輝映,在黑衣老者一往無前的長刀中,義無反顧衝出來擋在他身前的少女。

穿著厚重嫁衣仍顯得纖細的少女右手握著那把被老者喚為溟鹿的長刀,鮮血順著刀劍滴落,一滴滴落入泥土中。

也落入他心中。

溟鹿刀險些劃開她襟前的鳳凰圖案。

而荊南枝的劍,也懸在墨老的咽喉上,再往前一寸,便可刺入墨老的喉中。

荊南枝喉頭動了動,想說什麼,但半晌過後,還是什麼都沒說出來。

他握緊了皎皎的手,牽著她向前,隻低低地嗯了一聲,答:“皎皎,我在。”

皎皎說:“對不起。”停頓後,又說:“荊南枝,你彆不開心。”

荊南枝原以為這麼多年過去,他總該知道怎麼應對皎皎了,在她麵前,他也不會像多年前那樣總被她弄得不知所措。

事實證明他錯了。

“永遠不要對我說對不起。”

知道追兵暫時不會來,荊南枝停住腳步,回頭看著皎皎,問她:“刀劍不長眼,你知不知道剛才如果那把刀沒有刹住,你會怎麼樣?”

皎皎安靜回看,見他板著臉有點凶的模樣,語氣甚至有點乖。

“知道。”她點點頭:“可能會死。”

知道會死,怎麼還衝上來?

荊南枝看著她,默然不語。

暴雨停歇,追兵未至,滿山的樹林被風吹動,吹得荊南枝的眼也泛起了漣漪。

他聽到皎皎很認真地說:“可是荊南枝,我怕你死了,我卻還活著。”

荊南枝想,皎皎總有這樣的本事,能把“荊南枝”變得不像“荊南枝”。或許該這麼說,她總有這樣的本事,能把“荊南枝”變成真正的“荊南枝”。

無須再同她說什麼。

荊南枝握著皎皎的手,引著她繼續在這條路上前行。小路泥濘,並不好走,但他走得平穩,像是走過千萬遍。

“皎皎是個傻瓜。以前是,現在也是。”荊南枝唇邊露出笑,沒讓身後的皎皎看到,“我死了又沒什麼,畢竟我在這世上已無至親。可你不同,你不能死,你還要去找你母親。”

皎皎並不讚同他的話。

“你若死了,我找到我娘又怎樣?我也不會幸福。”她用那隻沒有受傷的手用力握了下荊南枝,以此表示自己對他這話的懲戒,“還有,什麼叫你死了沒什麼?我和我娘都是你的親人。你不能隨便死,你要死也得死在我身後。”

荊南枝問:“我死了你會哭嗎?”

皎皎反問:“那我死了你會哭嗎?”

荊南枝笑了。

他說:“我不哭。”

皎皎的問題比起設想,更像是已經發生過的事情的回顧。

那一年他帶著皎皎從祈水郡逃出,把她藏在山洞中,自己引著燕人追兵離開,等四個時辰後再度折返山洞中時,卻沒在山洞中看到她的人,隻在地上尋到了幾滴已經乾涸的血跡。

該如何形容那時的心情呢?

荊南枝現在已經有點回憶不起來了,但他記得自己的確沒有哭。

他隻是坐在那山洞裡,恍恍惚惚地坐了很久。

他那時候想,也許皎皎隻是偷偷跑出去找他了,她還會回來的。地上的血不是她的,應該是在她藏身進山洞前就存在的,或許是什麼被野狼追趕的麋鹿或野兔留下的。

天亮到天黑,天黑到天亮,他始終睜著眼在等她,不敢睡覺,怕閉上眼就要錯過皎皎的歸來。

荊南枝記不得當初等了多久,隻記得他等了很久,卻沒等到皎皎。

也是在那時候,他第一次想到了“死”這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