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若命(2 / 2)

這個字眼太沉重,沉重到不該放在皎皎這樣鮮活的女孩身上。他記得她遞給他綠豆糕時指尖傳遞的體溫,溫溫熱熱。這樣的皎皎永遠不該變得冰涼。

荊南枝答:“我不會哭。”

他的確沒有哭。若是皎皎死了,他不會哭,他會去替皎皎報仇,正如他這些年做的那樣。

燕王派人追趕,害得他丟了皎皎,他就去鄭地,甘願成為鄭王和薑天子最鋒利的矛。這世道各有各的理,誰都有自己的大義,被燕人罵了幾年的無廉無恥也不痛不癢,他什麼都不想管,隻想找到皎皎。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總要再見她一麵。

皎皎不知道他心底想的是什麼。

聽他輕描淡寫地說不會哭,她還有些沮喪地啊了一聲,一時也沒了話。

荊南枝眼中笑意更明顯。

兩人相攜走了兩個約莫三四個時辰,從山上走到江邊的渡口。

船夫是早已安排好的魏人,見到兩人出現,終於長長籲出一口氣。

荊南枝帶著皎皎上船,解釋:“水路比陸路快,殷鞅最遲明日就會在殷地各處找人,陸上到處都是殷人,很容易被發現行蹤。”

他說:“從水路而下,順著江往南走,到達燕地隻需要七日。屆時我們可以由燕地出發,沿著燕、越邊界一路向東,快則三月多則四月,便可抵達定鄴。”

原來去定鄴要那麼久。

皎皎想起了芸娘。這麼遠的路,沒有她在身邊,她娘當時走的時候該有多彷徨無助,怕不是要哭腫眼睛。

幸好幸好,這次她們終於要相見了。

皎皎被荊南枝拉上小舟,沒往身後的埕陵多看一眼。

她仰頭看荊南枝,笑著對他說:“荊南枝,我們回家。我娘等我們該等急啦。”

荊南枝嗯了一聲,眉眼輕鬆,眼底也是淡淡的笑。

船夫撐著船槳,帶著小舟向遠離埕陵的方向駛去。

他隻看了這兩人一眼,就假裝鎮定地移開視線,心裡卻忍不住偷偷嘀咕:嘶,那沒見過麵的殷王輸得不冤。人家這等青梅竹馬,長得又俱是神仙姿容,站在一起多般配?他一小小船夫沒見過殷王,不知道殷王長相如何,但料想再如何怕也比不上荊將軍的。

這兩人對視一笑,真是勝卻人間無數。

渾身的衣衫都是濕的,荊南枝讓皎皎去船艙裡換上乾淨的衣衫。

皎皎脫下繁重的嫁衣,把頭上的金釵也拆了個乾淨,順便抹去了臉上已經被雨水洗刷得差不多的妝容。

她再從船艙出來時,身上已穿了一件新的青色襦裙。襦裙布料簡單,並不金貴,她穿著卻隻覺得舒心,呼吸都順暢。

荊南枝正坐在船尾,安靜地垂眸想什麼。

聽到動靜抬頭看了一眼,一時有些愣住:皎皎的確長大了。她麵上不抹胭脂,乾乾淨淨,卻清麗得像是夏日荷葉上的露珠。

她從船艙中出來,朝他彎起眼眸一笑,頰邊兩個小梨渦陷下去,教他想起從前的同時,隱隱覺得有更微妙隱秘的情緒在胸口更深處蔓延。

“我今日見到你時就想說,”皎皎說,“荊南枝,我印象裡你總是在下雨。當初來我家糕點鋪找我是,現在也是。”

她眼睛笑得眯起來,心情很好,開他玩笑:“你是不是水妖或鮫人變得呀?你要真是,我若是水手,在海上看你一眼,我也要一頭撞死在礁上。”

什麼水妖鮫人,什麼又是水手?

荊南枝習慣皎皎說一些他聽不懂的話。他歎了口氣,拿皎皎沒辦法,也進船艙去換了一身白色衣衫出來。

不僅如此,他手裡還拿了藥和乾淨的布條出來,督促著皎皎換了手裡那塊有點潮的帕子,替她上藥,綁上新的布條。

溟鹿刀的確是世間難尋的好刀,掌心刀口很深,周圍的皮肉都外掀,尋常男子都忍受不了這種疼痛,皎皎卻沒哼一聲,硬扛下來。

荊南枝替她上好藥,看她唇都白了,注意到他的視線還衝他笑,心底恨她不懂喊疼:“以後遇到這種事情,躲開一點。”

剛才還說話的皎皎瞬間變成啞巴,並不應聲。

荊南枝被她的倔強氣得想笑,又不免覺得這真是她的性子。

他拿出一塊玉佩,又拿出一塊桃木牌,全放到皎皎沒有受傷的左手手心。

皎皎先是注意到這塊玉佩,笑開:“看樣子使臣的確是把玉佩轉交給你了。”

這塊玉佩,正是荊南枝在她幼時送給她當生辰禮物那一塊。這些年來,這塊玉佩始終被她帶在身上,並由她在殷王宮花園裡見到鄭國使臣的時候偷偷還了回去。

小舟在江上前行,江水帶著小舟微微晃動。

荊南枝坐在皎皎的對麵,溫聲道:“皎皎,知道你還活著的時候,我真的很高興。”但他沒說,其實在拿到玉佩前,他就已經動身趕往埕陵。

鄭地的消息閉塞,裡麵的消息很難傳出去,外麵的消息也很難傳進來,是崔宿白派人來告訴他皎皎的消息的。

“玉佩你收好,送給你的生辰禮物,現在也該還給你。”見皎皎把玉佩收好,又要去看那木牌,荊南枝略有些不自然地移開視線:“至於剩下這塊桃木牌……也收好吧。”

皎皎當然認得這塊桃木牌是哪裡來的。

她指尖摩挲在桃木牌上一筆一劃,刻得端正又用力的“平安喜樂”四個字,愣住:“你去三昧寺……”

剩下的話全都消失在喉中。

要在三昧寺求一塊桃木牌要多難,求了兩塊的皎皎比誰都清楚。那是三個月的時光,日日登九十九階梯,去佛前虔誠叩首,方可才求得一塊。

她抬眼去看荊南枝。

荊南枝避開她的視線:“當初我等不到你,從山上下來後,就去三昧寺裡,求了這塊桃木牌,想著再見到你的時候,就要把這塊桃木牌給你。”

燕人信佛,荊南枝以前卻不信。

他覺得自身多苦難,神佛以前從來沒渡過他,他何至於要拜倒在佛像前,去向這些虛無縹緲的神佛祈求什麼。

可後來他沒等到皎皎,卻沒法忍住不胡思亂想,認定他身上有桃木牌,皎皎卻沒有,這才導致皎皎與他離散,不知生死。

於是在離開燕地前,荊南枝去三昧寺待了三個月,每日跪倒在佛像前。

他是不怎麼彎腰屈膝的人,那三個月卻深深彎腰跪在佛像前,偏執地想:若是神佛有靈,願意保佑皎皎平安,他把一雙腿跪廢也沒什麼。

三昧寺裡的僧人都認識皎皎,連帶著也對荊南枝眼熟。

等到郡守府的二公子花三百金隻為求皎皎消息的事情傳上山上後,有僧人在替皎皎念了整日的經後,低聲勸荊南枝:“佛說,一切皆為虛妄。凡間亦有聖人嘗言,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事已發生,施主應當看開才是。”

荊南枝答:“可那是皎皎。我無法安之若命。”

也許佛祖當真有靈。

天空陰翳散去,月光灑落在人身上,荊南枝沒有去看皎皎。他終於說出遲來很多年的話:“皎皎,你給我求了桃木牌,也給你娘求了桃木牌,卻沒想著替自己求一塊。你總記掛彆人,卻不管自己。”

說到這,荊南枝抬眼,見皎皎一手捏著桃木牌,眼底已經浮出水意,不由愣了愣。

片刻後,他無奈一笑,伸手拂去皎皎眼角的淚,這才把剩下的話說全:“……不過沒關係,你的那一塊,我來替你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