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相信(1 / 2)

荊南枝的手是微涼的,皎皎的淚卻是滾燙的。

指尖從眼尾劃過,皎皎察覺到他指尖的繭。這雙手遠看比全天下的書生都要文雅漂亮,可實際上隻有握過的人才知道,全天下的書生都不可能受過這種苦。

女孩的睫毛微微顫動,被淚打濕的指尖便又沾上一絲癢。

荊南枝尚還未想明白癢的是否隻有指尖,伸出的手已經被人拉下,一隻柔軟溫暖的手便覆蓋了上來。

此時已是深夜,江上蒼茫,不見他人。

一片漆黑中,天地間的光亮隻餘下淡淡的月光和船頭的一盞油燈。

皎皎收好桃木牌和玉佩,就著這麼點可憐的微光去看荊南枝的手。

她的指尖是筆,小心翼翼地觸摸他掌心的繭和幾處早年留下的淺淺的疤痕,畫出這些年他自己都已經忘卻的辛酸苦楚。

明明她一句話都沒說,但又好像說儘了千萬句。

在這寂靜中,荊南枝忽然想起了很多。回憶的起點是他在牆角,渾身臟汙,年幼的皎皎蹲在他麵前,遞來糕點。回憶的終點是此刻,他坐在船尾,長大的皎皎握著他的手,抬眼問他:“荊南枝,和我說說你這些年的經曆吧。”

起點和終點都太過圓滿,以至於此刻再想起過程中的顛沛流離,竟也覺得值得。

他的出生不被期待,在遇到皎皎之前,他是怎麼也想不到世界上會有人是牽掛著他,願意以他的苦為苦的。

荊南枝眼睫微顫,手指微微蜷縮,動作不自然地抽出手。

他再度移開視線:“枯燥無味,沒什麼可說道的。”

這並不是假話,荊南枝並不覺得自己這些年的日子有什麼可說的。

他誠實回答後,反倒是就這個問題去問皎皎:“……你說說你的。”

意料之中的反應。

皎皎笑了笑。

小舟在江上搖搖擺擺地前行,朝著離埕陵更遠的地方而去。除了幼年時與芸娘逃難時坐過幾回,皎皎便再沒怎麼坐過船。

不怎麼坐船的人,坐船的時間一久,感覺其實並不舒適。

但皎皎頭有些暈,但心情卻很好。她把受傷的手置於膝上,另一隻手卻撐在船板上,挺直脊背去看荊南枝。

聽到荊南枝的話,她笑出兩個小梨渦:“想知道我這幾年過得怎麼樣?拿你的來換。”

什麼叫拿他的換?

荊南枝被她哽住。他本想再次重申這幾年歲月的乏善可陳,但抬眸觸及到皎皎明亮的眼眸,忽又和被燙著似的,再度飛速移開視線。

他不去看皎皎的臉,倒去盯著她膝上那隻受傷的手,喉頭動了動,沉默半晌後開口:“離開三昧寺後,我就去了鄭地。後來上了幾次戰場,被鄭王提拔至將軍。我一直在找你。”

短短三句話,隻有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他的語氣裡才帶了幾分真心實意。

皎皎卻認真道:“荊南枝,你知道我想聽的不是這個。”

她想聽的是什麼,他怎麼會不知道。

荊南枝終於低下頭,向她認輸。他在她麵前就沒贏過。

他問皎皎:“……你想知道什麼?”

皎皎道:“想知道很多——想知道你在山洞裡等了我多久,想知道你去鄭地走了多久,想知道你在鄭地究竟受了多少傷、多少次深入險境,才能夠被鄭王升為將軍,還想知道你究竟是付出了什麼代價,才在今日走到我麵前,說服魏……魏王協助你救我出來。”

可這些全都是不能和她說的。

荊南枝想,皎皎或許猜到了。可他還是不能說。他要是說了,皎皎會難過的。

“不要為了我背負莫須有的愧疚與痛苦——皎皎,如果沒遇到你,我已經死在十二歲那年的春天。以流民的身份。”

荊南枝起身:“夜已深,發也乾了,你該去船艙裡休息了。”

皎皎沒有起身。

她仍舊固執地看著他,在等一個答案。

荊南枝歎了口氣,歎完氣又想笑。

“皎皎,你真的一點沒變。”真好。他這樣想,目光一點點柔和下來。

雲翳散得更多,月色映照江麵,江麵波光粼粼,荊南枝的眼裡也像是盛進了星河:“彆拘泥於此。以後我若深陷險境,難不成你便不會來救我麼?”

這語氣實在很像哄人。

“……你信我有本事能保護你?”

皎皎拉住他的袖擺,茫茫然仰頭看他,“我小的時候,嘴上天天說著要保護我娘,我以為用石頭逼退幾個小孩子就算是我的本事。可是荊南枝,這幾年我一個人在外麵,才發現我連讓自己活下去都很難。我……我覺得自己很沒用。我現在不敢隨便說保護兩個字了,我保護不了任何人。”

“皎皎,你今天就保護了我。”

荊南枝道:“更何況你還在長大。我們都在長大。我知道你是怎樣的人,我比誰都相信你。總有一天,你會成為你想成為的人。”

皎皎愣愣看他。

她看著他,心底某處因近些年在各處掙紮沉浮產生的些微膽怯漸漸消去。

皎皎攥住荊南枝的手臂,忽的站了起來。

她起得又急又快,平穩的小舟被她的動作折騰得左右搖晃了一下,荊南枝怕她跌下江中去,連忙伸手攬了下她的腰,剛蹙眉想要讓她小心,卻聽皎皎很鄭重地喊了聲他的名字,用一種惡狠狠的語氣氣勢洶洶地和他許下誓言:“我會保護你的!保護我娘,保護你,保護所有我想要保護的人——我知道現在的我說這兩個字很傻,可我還是要說,為了你們,我什麼都可以做到。”

她眼眸如星,灼灼地看著他,大聲道:“荊南枝,你信我!”

船夫被陡然提高的聲音驚得船槳都忘劃了,還以為兩人發生爭吵,頗有幾分驚慌失措地往船尾看去。

荊南枝朝他搖了搖頭示意無事,這才鬆開扶著皎皎腰的手,道:“嗯,我信你。”他無奈,“皎皎,該去休息了。”

皎皎假裝沒聽到他催她休息的話,仍舊在拉著他,想一出是一出地與他說話。

“我將來要請人給你鑄一把全天下最厲害的劍!人家墨老的溟鹿刀就很厲害,你這把劍沒有名字,劍身看起來也沒有他的刀亮。”

“嗯。”

“桃木牌我會帶在身上的!我一定不辜負你的期望,無論身處怎樣的險境,都會努力活下去。”

“嗯。”

“荊南枝,你會陪著我嗎?和我娘一起,陪在我身邊。”

“會。”

“陪多久?”

“直到你不想讓我陪為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