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相信(2 / 2)

江水悠悠,明月朗朗,暴雨過後便是好天氣。

船夫立在船頭,伸手扶了扶頭頂略有些歪的鬥笠,聽著船尾越來越輕的交談聲,麵上不由自主溢滿了笑。

他咧嘴笑了很久,等到反應過來後才摸了摸嘴角,自言自語道:“真是奇怪,聽他們聊天,我為什麼要這麼高興?”

想了一會兒想明白:大約是這份久彆重逢,好到就算不相乾的人看了,也忍不住要替他們喜不自勝。

小舟在江上行了整整七日,偶有幾次靠近岸邊的時候,都能看到岸邊有殷人士兵在盤查搜尋,但似乎多年的爛運氣終於用儘,這一路終究還是有驚無險地度過。

到達燕地的那一日,皎皎下了船,在渡口邊看到了幾位熟人。

她高興地奔過去:“二公子,您來了!”等奔至人跟前,更加驚喜:“芍藥姐姐,你也來了!”

一身青衣的崔宿白與皎皎身後信步走來的荊南枝對視一眼,兩人眸光都很淡。

收回視線,崔宿白細細打量麵前皎皎,目光在她被紗布包裹的手掌短暫地定了片刻,等到皎皎看過來,才若無其事地隱下心事,含笑同她問好:“皎皎,好久不見。”

渡口閒雜人過多,他接過芍藥遞來的帷帽,認真地替皎皎戴好:“渡口人多,我們換個清淨處聊吧。”

皎皎被芍藥拉到渡口邊的亭子裡說話。

見皎皎帷帽上的白紗被風吹起,吹到了她麵上,蓋得她睜不開眼來,芍藥抿嘴一笑,溫柔地替她摘下白紗。

她說:“能再見到皎皎姑娘一麵,我心裡真高興。”

皎皎察覺出芍藥語氣中的悵然與複雜,心中一動。

她不想見芍藥難過,便湊上前去,笑嘻嘻地讓芍藥摸她的臉:“芍藥姐姐,我現在是不是瘦了許多?我以前胖乎乎的,手腕戴鐲子都會被勒住,現在瘦下來後總算和我娘像多啦。”說到這,她假意唏噓,“當初大家說起長樂巷的美人,隻會提到我娘和荊南枝。在他們眼裡,我不過就是個白饅頭。”

芍藥被皎皎逗笑。

她說:“還是和小時候一樣愛漂亮。”

說到這,芍藥像是想起什麼,拿出一個木盒來給皎皎。裡麵全都是精心編織的各色發繩,編織的花樣繁多,足可見編織者的用心。

芍藥靦腆道:“我還記得您小時候的時候很愛用我編的發繩來綁頭發,不知現在是否還有這樣的習慣。這些全是我這些年編的,您若不嫌棄,將來偶爾拿出來綁一綁頭發,我便是與您咫尺天涯,心裡也高興。”

這般赤城的心意,芍藥說得不好意思,皎皎卻聽得很難過。

“我當然還喜歡用發繩來綁頭發。”她摘下帷帽,在芍藥還沒反應過來前就散開發絲,摟住芍藥的胳膊,求她:“我離開前,芍藥姐姐再給我編一次發好不好?”

芍藥還在怔楞,手裡已被皎皎塞了跟青綠色的發繩進來。

她拿著發繩,對上皎皎盈盈笑的麵龐,也跟著笑起來:“怎麼不行。若是皎皎姑娘不嫌棄,我七老八十都願意給您綁發的。”

皎皎道:“那時候我也老啦。老姑娘皎皎綁發,會不會被彆人罵為老不尊啊?”說著說著她自己先笑了,“管彆人說什麼。我七老八十也要芍藥姐姐為我綁頭發。”

芍藥悄悄彆過眼,擦了擦眼角的淚。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心情很高興,但或許是太高興了,眼淚居然也要落下來。

崔宿白站在遠處,看著亭子裡的皎皎摘下帷帽,竟然纏著芍藥開始為她編發,不由笑了:“辛苦芍藥,為她編發繩不夠,還要為她綁發。”

這場景讓他想起多年前,皎皎挎著裝滿糕點的小籃子來郡守府,若是下課下早了,就坐在書房外的廊道裡,由芍藥給她用發繩綁各種各樣新奇漂亮的發型。

一晃這麼多年過去,小姑娘也長大了。

崔宿白歎息一聲,偏過頭來再看著荊南枝的時候,麵上的笑意消失。他淡淡道:“當初怕是任何人都想不到,荊家居然也能飛出鳳凰。”

他問荊南枝:“你可知國君曾許下承諾,若你願意歸燕,他願施以侯位,賞你千畝良田?”

荊南枝冷笑一聲:“賞彆人去吧。”

崔宿白早已猜中答案。

他又問:“當今天下重禮重義,你出身燕地,卻為鄭王攻燕多年,現在又要去魏。你可曾想過天下士人會如何書寫你?”

“他們已然說得不少,我從不在意。”

荊南枝劍眉微揚,漂亮的眉眼鋒利如刀,儘是寒意:“這世道,各有各的道義,我辨認不清。外麵如何洪水滔天,我管不過來。人生匆匆幾十載,為道義而活太虛,我隻想隨心而走,讓皎皎快樂平安。”

他說:“皎皎去哪裡,我就去哪裡。”

荊南枝說得篤定而平靜,崔宿白聽了,心底不知為何生出些奇怪的感覺來。

也許是羨慕,羨慕他的勇氣。來為一人,走也為一人。肩上沒有擔子的人,步子總是比彆人跨得大。

崔宿白再度看向亭子的方向。芍藥為皎皎綁發已經綁到一半了。

空氣中傳來竹葉的淡香。他眼眸柔和下來,“她很好。你也很好。”他輕聲道,“接下來的日子,請你繼續在她身邊,保護好她。”

“不用你多言。”

荊南枝順著他的視線,也往亭子裡看去。皎皎正乖乖地坐著,任由芍藥為她綁發。

不知想起什麼,荊南枝唇角一揚,顯露出幾分意氣來:“還有……她說她會保護我。我相信她。”

崔宿白心底的感覺更奇怪了。

這種情緒自他知道荊南枝孤身放棄一切,趕往埕陵救皎皎開始,在這些時日一點點發酵,直至此刻聽荊南枝笑意盎然地說皎皎會保護他,便蔓延得更開。

是羨慕還是彆的什麼,他沒有深想。

相聚總是短暫。

芍藥為皎皎綁好頭發,又與她說了些話後,荊南枝便要帶皎皎離開了。

這次是真正的歸家之行。

縱然定鄴遙遠,可那有芸娘,所以是皎皎的家。又因為是皎皎的家,所以荊南枝也把它當做家。

分彆前,崔宿白先是笑著誇了句芍藥為皎皎綁的□□亮,繼而對皎皎道:“定鄴遙遠,路途辛苦,你千萬要照顧好自己。”

見皎皎重重點頭,他又道:“魏地局勢錯綜複雜:北部外族常年進犯,薑王室諸侯虎視眈眈,朝中不服者亦眾。你此行去魏地,凶險難以預測。便是這樣,你也要去?”

皎皎道:“再難都要去。”

崔宿白笑,在她離開前,最後對她道:“皎皎,有些事,再怕也要做。”

皎皎眼眸微睜:“您……您知道……”

崔宿白含笑看她,不再多言,催她啟程。

微風起,他站在原地,看著荊南枝和皎皎離開,一動不動,像是成了一座雕塑。

芍藥同他一起站了半晌,問:“二公子,我們還會與皎皎姑娘相見嗎?”

“也許會,也許不會。”

崔宿白旋身,上了不遠處的馬車。國君催促已久,他遲遲未歸雍陽,怕是國君已經對他暗生不滿。

芍藥替他合上車簾的一瞬,聽到他的低語:“不見沒什麼,隻要她安好。可若是能再相見,當然……再好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