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冬季十一月,市第二特殊教育學校門口。
兩位家長正在對一位女老師說話,有幾片落葉被寒風刮得翻飛至他們腳邊。
第二特殊學校被劃為二中,江湖人稱“市二”,位於市內正東門三環邊上的位置,緊鄰賽車場又背靠龍泉山,進城出城都方便。
唯一的“缺點”是,這裡的學生幾乎都有“缺陷”。
女家長看起來十分為難,“老師,我們家這兒子不一樣,還請您多擔待……”
“特殊點的孩子交給我們您儘管放心。隻是,我不知道你們準備多久來看他一次?”
老師說完,被問到的路家父母朝兒子所駐足的地方看了看。
“這個嘛……”當媽的額頭上快急出汗,“我們當爸媽的,也……不容易。”
路見星正一個人站在校園鐵門之內。
他將手指卡在鐵門欄杆的縫隙裡,一點一點地敲擊,沉默不語。
這樣的動作他已經重複了快十分鐘。
這是市二今天迎來的一位新學生,他和其他孩子都不一樣。
路媽眼眶一紅,小聲答道:“一……嗯,兩個月吧。”
儘管路見星的思維再不受外界所“乾擾”,他也聽到了“兩個月”這三個字。路見星猛地一抬頭,停住了手上不斷重複的動作。
兩個月?
過了不到十分鐘,他看見父母坐上了返程的汽車,在車內對著自己招手。
路見星麵無表情,雙手揣入衣兜內。內心深處湧上一股他難以理解的舍不得。
老師走過來,想抓住他的手對父母說再見。
他表現出了明顯的抗拒。
路見星肩膀上披著一件藍色校服,額前的黑色碎發被一陣大風刮得再毫無造型,眼尾用彩筆點了顆深藍的小痣。
眼看著父母的車遠去了,路見星沒吭聲,又在心裡默默念了句,再見。
如果他現在還小,可能全部注意力都隻會在汽車滾圓的輪胎、屁股排氣管上,對家人的感情影響不了自己絲毫。
可他現在已經十七歲了,他不是沒有心。
路見星知道,自己從小就和彆人不一樣。
小時候在幼兒園裡,所有小朋友聚集在遊戲區開心地捉迷藏時,他正對著角落裡一動不動的皮球發愣。
每天下午家長來接孩子,他永遠是小班群裡最突兀的那一隻小豆丁。
因為他不會飛奔著跑過去投入父母的懷抱。
他不會笑,也不會鬨,更不會講話,隻安安靜靜地站在最不起眼的角落,漂亮得像尊瓷娃娃。
在他連續一個月隻吃土豆這種食物後,父母終於忍受不了,帶路見星去省裡最好的醫院做了檢查。麵對陌生冰冷的器械和“白大褂”,他皺著眉喊了聲“媽媽”。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在父母的眼淚和歎息中度過。
路見星被主觀診斷為“高功能兒童孤獨症”。
他三歲的天空灰暗了。
直到十七歲,路見星在父母麵前講出口的話語也非常少,更無法參與到正常的社會交往中。
就在剛剛,他第三次轉學到了隔壁省最有名的一所特殊學校內。
市第二特殊教育學校不大,分初高中部,負責將十一歲至十八歲的青少年完成教育,並且進行有效治療。
他的新班主任是一位二十五歲左右的女老師,名字叫寒,姓唐。
“寒老師好!我們要上體育課了!”
“寒老師又帶誰來了!”
“老西……我……”
一群男生嬉笑打鬨著從樓梯上躥下來,又匆匆往操場跑。
路見星披著校服站在教學樓走廊邊,沉默地看著唐寒彎腰蹲下來,給一個神色呆滯的男生係鞋帶。
鞋帶係完,唐寒拍拍他的肩膀,說:“去玩吧!”
小男生也不答謝,飛快地跑遠。
“見星,我們這兒就是這樣的,應該和你平時上的學校都不一樣。我們這裡每一個學生都有一點點小缺陷,但這些都是暫時的。聽老師的話,和同學們好好相處,慢慢敞開心扉,好嗎?”
唐寒說完這些話,也為自己捏了把汗。
特殊兒童千千萬萬,可“自閉症”是最不好接觸的。
一般也不會有家長送他們來特教學校,因為他們會把自己封在堡壘之中,誰也不認。
唐寒的話,落入路見星耳中,被自動降低了一半的音量。
而且,路見星現在目光都集中在唐寒頸間深紅色蝴蝶結上。
唐寒又說:“見星,我們先把衣服穿好,可以嗎?”
路見星沒把這個信息接收。
一陣風從走廊穿堂而過,路見星披著校服利落轉身,衣擺在空氣中劃下弧線。
走廊、風、衣服、落葉這是他唯一能感知到的。
他像無名追風俠客,不留半點塵埃。
把路見星安排回教室之後,唐寒拿著教案和卡片回了趟辦公室。
臨走之前,她給路見星的胸牌上多了兩行字:路見星,十七歲,高功能自閉症,高二七班。
旁邊畫了個紅色的五角星符號。
——重點看護對象。
簡單點說,這所本市第二特殊學校就沒真正接收過自閉症學生。
校園裡學生病種多樣,打架衝突是家常便飯,但自閉症是真正難以融入集體,大多數患者家庭會選擇將孩子留在家中教養或是送到專門的自閉症兒童中心,因為那樣能更好地進行乾預治療。
可路見星已經長大了。說他乖順,他又一身反骨,從來不會去做長輩要求的事,說他叛逆沒感情,他又會因為父母的“拋棄”將手掌心掐得通紅一片。
在這所未知的學校裡,過於凜冽的冬日寒風將他吹得渾身冷顫。他習慣了日複一日的生活方式,對突如其來的“困境”感到極為不習慣。
不習慣,就會胸口悶。
在教室門口躊躇幾分鐘,路見星抱著書包走了進去,他肩上的校服已經滑落到臂彎。有同學過來幫他拿衣服,他像沒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