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夜行發的消息隻有一句。
——我雖然沒有用話筒頭像,但我也在向全世界說話。
在向我的全世界說話。
在宿舍樓下集合完畢,盛夜行點了點校隊兄弟們的人頭,喊一聲“自由活動”,元旦假期就算正式開始了。
頭一次遇到完全不訓練也沒作業的假期,李定西興奮地上躥下跳,以至於他上了親戚來接人的車都還在狂拍車窗,用嘴形對展飛、顧群山大吼一聲“江湖再見”,又從天窗伸出腦袋來喊路見星:“路哥——元旦快樂!”
“……”盛夜行把麵無表情的路見星拉到身後。
李定西遠遠地拋個飛吻:“老大也再見!”
“他真沒問題麼,感覺最近腿抖得跟裁縫似的……”
展飛不放心地目送著,回頭指了指宿舍樓,“沒什麼事兒我就回去休息了。”
盛夜行點頭,“假期愉快。”
他說完,朝路見星勾了勾手,兩個人一前一後地上了五樓宿舍。
把校服換下來,路見星扯了扯係得過於緊的圍巾,有點兒緊張地站在門口,敲了敲牆,意思是:我好了。
“嗯,我也好了。”盛夜行把騎行手套帶上,看一眼路見星的外套,“把現金揣好,彆掉錢了。”
“好。”路見星捂住口袋。
他轉頭朝門看看,還是沒忍住伸手去敲了敲。
以前李定西還會給路見星說“我們在室內,現在要出去,外麵沒有人,所以不需要往外敲門”,但路見星像根本聽不進去似的。
他依舊固執地在每天出門前敲一下寢室的門。
他知道,儘管這動作在旁人看起來十分愚蠢,但對他而言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僅僅是一個敲門的動作,會讓他感受到新的一天開始,能充滿鬥誌。
把摩托車從宿舍樓下停車棚挪出來,盛夜行抓著頭盔直接扣路見星腦袋上。
路見星不舒服,非要取下來,盛夜行拗不過,隻說:“那我們速度就慢慢的,不能提速了,不刺激了。”
路見星似乎很不想戴頭盔,知道可以不戴時還笑出了聲。
他厭惡封閉的感覺,更受不了透不過氣的窒息感,這會讓他想嘔吐。
他很想告訴盛夜行他這種感覺,但是沒能說出來。
在臨出發前,路見星掏遍自己的衣兜,把市二特殊學生救助卡認認真真地卡在外套內揣裡,再檢查了一下必須要帶出門的東西,突然說:“藥。”
盛夜行說:“不吃,吃了騎不了車。”
他說著去打燃了火。
獵路者機車轟鳴聲起,他們的腳邊被激起一浪又一浪的灰塵。
這動靜成功的吸引了路見星,他的注意力全落在灰塵上了。
機車的噪音在他腦海裡放大了無數倍,但也還能忍受。
正在路見星發愣之際,盛夜行下車把外套脫下來圍到路見星身後,自己坐上車,再把外套袖口圍至自己身前打了個結。
路見星:“……”
這是什麼意思?
盛夜行動了動方向,朝身後瞥一眼,給出解釋:“這樣就不會掉了。”
車緩緩行駛在道路上。
盛夜行發誓,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把機車開得像小電驢。
寒風刮臉,小自閉感官敏銳,戴著外套自帶的大帽子,把自己的臉蛋兒捂得嚴嚴實實。
“路見星你彆睡著了啊,一睡著就變重,我真怕你掉下去。”盛夜行回頭看他。
他在盛夜行的後背蹭了老半天,才出聲道:“說說。”
“說什麼?”
路見星抬手,用手指在盛夜行的背上劃了個“病”字,戳一下。
“你寫的什麼?”盛夜行的笑聲散在風裡。
路見星不厭其煩地寫了無數遍“病”字,寫完一個戳一下。
都不知道是多少遍了,盛夜行才模模糊糊感覺出來他的意思,開口問:“問我的病嗎?”
路見星戳了他兩下。
應該意思是:對。
“這麼想了解我?”
路見星又戳他兩下。
盛夜行深吸一口冷空氣,邊騎車邊說:“我啊,我躁狂症,我一興奮起來就很爽,很飄。我非常易怒,甚至會濫用暴力。”
路見星在身後握拳:“打!”
“打什麼打,”盛夜行被逗得不行,“打誰都不打你。”
不行,這是個fg。
又騎了一會兒,見小自閉不作聲,盛夜行怕他真睡著了,繼續說:“你會不會好奇,我是為什麼生病?”
“嗯。”
“遺傳,我爸就有精神病……我躲不過的。”
“啊。”
“對,我說一句話你就發出點兒聲音,好歹讓我知道你沒睡著,能聽得懂。”
“哈。”
“你哈兩下?”
身後立刻傳來路見星冷漠的聲音:“哈哈。”
“……”
盛夜行都能想象小自閉躲在帽子裡“彆惹我”的凶惡眼神。
將車速加快了一些,盛夜行還是想講給他聽:“關於我爸,我是沒什麼印象了,但非要從記憶深處挖掘的話,那還是有的。”
“你爸。”
“對,”盛夜行滿不在乎地笑一聲,像在說與他無關的故事,“我爸比我厲害多了,他一發病能把家裡家外砸得很爛,許下很多他根本完成不了的承諾……那時候我家附近還有鄰居,都說我爸吃軟飯,他當場發作,狂到六親不認,有次他還把鄰居打進了醫院。得這個病的人,一般都受不了彆人說他有病……”
停頓幾秒,盛夜行說:“其實我也是。”
“……”
路見星垂下眼,深呼吸一次,目光不知道落到了什麼地方。
“但是我忍下來了。”
盛夜行也不管他聽沒聽了,就是想說,“其實很多患者是不會主動吃藥的,而且很抗拒,我一開始也是。以前我舅媽經常把藥加在水裡、菜裡,但藥的味道太重了,我一嘗就吐出來,排斥加上自尊心受挫,更加激動到無法自控。”
路見星把他抱緊了一點。
“剛開始的時候我被送到醫院裡去限製了人身自由,我就恨所有人……特彆恨。特彆是被約束帶綁在床上的時候。”
路見星又悄悄鬆了一點抱住他的力度。
盛夜行長呼一口氣,平複下不穩定的情緒,說:“路見星,我有時候會羨慕你。”
你不知道恨,也不知道難過。
盛夜行在精神病院待過,也遇見過被誤當成精神疾病被送到醫院來的自閉症小朋友。
他不在乎周圍的環境,所以對那些事隻是略有耳聞,說有些在普通學校被正常的同學欺負,欺負完了還問老師:為什麼這樣對我?
他們年紀尚小,不懂“欺負”是惡意,更不懂“為什麼被欺負的是我”,他們甚至要花好長一段時間去理解某一個惡毒的舉動、一句傷人的話。
可路見星不一樣,他十七歲了。
他早已經曆過了這些,對很多事物甚至更加敏感。
他有攻擊性,對自己的保護采取一種主動暴力的方式,所以和周圍人關係越來越惡化,但他無所畏懼。
剛來市二的那一段時間內,如果不是自己在身邊照應,盛夜行都不能想象小自閉會吃多少虧。
“藥很難吃,真的。”
盛夜行說,“我初中才開始吃藥的那一段時間,吃完整個人都昏昏沉沉,一天要睡好多個小時,沒有力氣。現在你經常看我上課睡覺,真的不是因為我有多困。”
路見星了然道:“是因為吃了藥。”
“會變胖。”
盛夜行已經習慣路見星的突然出聲了,“初高中我拚命運動、參加集體比賽、健身、晨跑,就是很害怕藥物導致我變胖。”
“胖。”
“……”
盛夜行決定為自己的身材辯解一下:“這叫壯。”
“……”
路見星盯了他的肩膀一會兒,鬆開手臂比劃肩寬,像在表現“盛夜行你塊頭這————麼大”。
但盛夜行正在認真騎車,他沒看到。
路見星發覺自己的動作沒被盛夜行看見,又偷笑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