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2)

“昨晚,我又聽到了。”

段湮坐在有些斑駁落漆的椅子上,語氣平靜得仿佛一潭死水。

他指尖推了推金絲框眼鏡,瞳孔漆黑,眸下一顆淚痣,目光清冷淡漠。

醫院精神科診室內,空氣中浮動著酒精消毒水的味道,老舊的吊扇在頭頂一圈又一圈緩慢地轉動著。

梁醫生眉頭緊鎖,翻著病曆:“這次是什麼聲音?”

“風聲、哨聲,”段湮沉默片刻補充道,“還有呼救,尖利的呼救。”

他說話的時候目光有些空洞,分明是柔和的麵部線條,看起來卻沉默冷冽,襯衣解開了兩扣,露出蒼白到有些病態的皮膚。

梁醫生終於抬起頭,放下筆:“誰在呼救?”

“萬人坑,裡麵全是人頭,他們在呼救……”

段湮眸光微不可聞的輕顫。

那是巨大的萬人坑,半人高的灌木橫生,禿鷲在天空盤旋,發出刺耳尖銳的鳴叫,伴隨著遠處傳來的悠揚口哨。

坑裡是沾滿血汙的人頭,腐臭味撲麵而來,麵目全非的人頭,淒厲的慘叫此起彼伏,宛如置身地府。

他回想起昨日眼前的畫麵,腦子裡像是一根鋒利的弦崩斷,意識四分五裂。微長的頭發淩亂遮住眼睛,整個人像一株瘋長的植物。

良久,他才緩慢抬起頭。

梁醫生神色複雜看了他一眼,眉頭深鎖,拿著處方單遲遲無法下筆。

病例上,印著段湮三年前拍的黑白照片,照片上他帶著淡淡的笑意,眼中有光,與現在判若兩人。

那時他剛以第一的成績考入林大任教,不到半年成為最年輕的礦物學教授。

所有人都說他前途無量,未來可期。

然而前半生輝煌的一切,都定格在了數月前,他帶隊去南海考察,發生了一次巨大的爆炸。

所有的隊員全部葬身海底,隻有他被朋友推出爆炸區,撿回一條命。

回來之後,他整個人就開始不太對勁,變得陰鬱寡言。

然而關於那場事故的一切,他都已經記憶模糊,隻有零星的片段。

梁醫生推斷,段湮很有可能是那次事故導致腦部神經受損,再加上朋友離世,精神受到重創。

人體自身保護產生的短暫失憶,也有可能是長期用鎮定類藥物導致的記憶衰退。

總之,想不起來或許是好事。

他猶豫了下開口,“藥物治療會損傷腦神經,如果再嚴重,會出現軀體化,你的工作……”

“已經停職了。”段湮語氣淡淡。

梁醫生歎了口氣,筆尖唰唰寫下兩行字,將處方單撕下來:“一天兩次,一次三片。”

段湮接過,將紙條對折,壓平。

“可以加大劑量麼?”他突然開口,語氣一如既往的平靜。

梁醫生愣了下:“這種藥有副作用,記憶衰退、嗜睡、精神不振……”

“可以加大劑量麼?”他又重複一遍,甚至語氣都一模一樣。

梁醫生將後麵的半句好心話咽回肚子,點了點頭:“一次不要超過五片。”

“謝謝。”

段湮將紙條收進口袋,拿起外套,朝門外走去。

走廊上,陽光透過窗戶灑下來,空氣中浮動著淡淡的灰塵。

拿藥窗口處排起了長長的隊,段湮站在隊伍最後,目光微微空洞,隨著前麵的人一點一點挪動。

麵前人頭攢動,耳邊聒噪的聲音鑽進腦子裡,感官超載讓他感到巨大的勞累,仿佛一根弦要崩斷了似的,意識慢慢抽離。

嘈雜的聲音漸漸散去,剩下空洞的回響。眼前世界如皮影戲一樣,人們僵硬地移動,嘴巴一開一合,卻聽不見聲音。

段湮緩緩回神,這才發現周圍的人都退了半步,眼神異樣,正恐懼地盯著他。

麵前中年女人把孩子摟在懷裡,捂著他的眼睛,臉上驚恐又帶著責備。

忽地,腳下傳來一陣刺痛。

段湮低下頭,才發現地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灘血,白色休閒鞋已經被紅色浸透。

剛剛踩到了一顆釘子。

他抬腳看了看鞋底,指尖卡進縫隙,將釘子拔出來,走了兩步,輕輕放在垃圾桶裡。

這一連串動作仿佛稀疏平常,他麵色平靜得看不出一絲情緒,隻留下綠色地磚上依稀可見的血腳印。

周圍的人隨著他的移動不斷後退,沒有一人出聲,默默讓出了一條道。

“謝謝。”段湮輕聲開口。

他走到取藥窗口,在所有人異樣的目光中,將藥放進口袋,一步一步走出醫院。

·

家裡,風扇還開著。

桌上十分整潔,擺著一摞厚厚的本子。

他坐在桌前,翻開。

【2002年1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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