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6 章(1 / 2)

貞觀八年, 蘇妧十五歲,李承乾十六歲。

這年三月,是太子殿下李承乾和蘇妧的婚期。

皇太子大婚,舉國同慶。大唐的婚禮是在晚上舉行, 國師李淳風為皇太子和太子妃選的良辰吉日是在三月十五, 最近幾日春光明媚, 隻要十五日的時候不下雨, 皎潔的月光撲下來, 足以照明長安的每一條街道。

婚禮前一天, 陳王妃和楊宜歆到了蘇府去陪蘇妧。

此時孫氏懷孕的身肚子已經微微攏起來了, 蘇妧跟母親一起坐在榻上, 手忍不住放在母親的肚子上。

“阿娘,你說這是小弟弟還是小妹妹?”

還不等孫氏說話,蘇妧就笑著抬眼看向母親,跟母親說道:“我希望是個弟弟。”

孫氏看著女兒的模樣, 笑著說道:“難道是妹妹,你就不疼她了?”

蘇妧:“當然不是!”

她當然不會。隻是這畢竟是古代,在古代,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縱然是能幫襯娘家, 也不可能會陪著父母住在一起。母親和父親若是得了一個兒子,還能有指望年老之後兒孫繞膝。若是女兒,像她這樣出嫁了,日後誰來管她的阿耶和阿娘?

孫氏低頭, 看著蘇妧按在她肚子上的手,“隨緣,我和你父親從來也沒有覺得你是個女兒有什麼不好。”

蘇妧一聽孫氏的話,原本就對父母依依不舍的心,如今就更加不舍了。她跪坐在榻上,也不管陳王妃和楊宜歆就旁邊,頭一歪,就擱在了孫氏的肩膀上。

“阿娘,我很舍不得你和父親。”

孫氏感歎著笑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在同齡人中,已經算是成親很晚的了。”

旁邊的陳王妃聽到孫氏的話,也有些感歎: “我記得瑤奴剛出生的時候,才那麼一點點大,臉上皺巴巴的,頭發也還沒長出來,被奶娘抱出來的時候,也不睜眼,隻知閉著眼睛睡覺。沒想到一晃眼,便是這樣大了。”

說著,陳王妃抿著唇笑,說道:“那時候我看著瑤奴的模樣,還在想著這娃娃怎麼長得這樣醜。後來到我生下子陽的時候,發現子陽也是皺巴巴的,像個小老頭似的。”

子陽,是李誘的字。

孫氏忍俊不禁,橫了陳王妃一眼,“哪有人那樣說自家孩兒的?”

陳王妃:“那是實話嘛。那時候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被我嫌棄長得皺巴巴的小女娃,有朝一日竟會成為太子妃。”

楊宜歆在場也插不上嘴,隻好拿著藿香和綠蘿準備的點心狂啃,趁著蘇妧不跟母親撒嬌的空擋,還給她遞幾個糖果,弄得蘇妧哭笑不得。

蘇妧拿了一粒糖放在嘴裡含著,聽著母親和陳王妃說話。

她們說的,都是一些蘇妧小時候的趣事,有的蘇妧完全不知道,有的蘇妧記得,但不管是記得還是不記得,蘇妧都在聽著,一邊聽一邊和楊宜歆抓著放在案桌上的點心來吃。

楊宜歆和蘇妧將點心掃完之後,打了個小小的飽嗝。她好像是聽兩位長輩的嘮嗑家常有些悶了,於是湊過去跟蘇妧咬耳朵。

“蘇妧,你明天就要和太子表兄大婚了,緊張嗎?”

蘇妧默默地看了楊宜歆一眼,說:“我緊張啊。”

楊宜歆聞言,卻是一愣,她目光十分懷疑地上上下下將蘇妧掃了一遍,說:“可我沒覺得你緊張。”

蘇妧:“那是因為我偽裝得好,所以你看不出來,其實我的內心是很緊張的!”

楊宜歆用懷疑的目光看著她。

蘇妧:“我覺得我的心緊張得快要從胸口跳出來了,不信你摸摸看。”說著,蘇妧就要將楊宜歆的手往右胸房按。

楊宜歆被蘇妧那麼一抓手,頓時慢了半拍,反應過來,她的手已經按在了蘇妧的有胸膛上。

蘇妧問道:“有沒有覺得比平時快?”

楊宜歆默了默,然後將按在蘇妧右胸房的手收了回來,咕噥著說道:“我平時又沒摸過你的胸口,又怎會知道你的心跳有沒有比平時快?”

蘇妧:“……”

待嫁女兒的心情,越到出嫁的那一天,心情變越是忐忑。原本待嫁的甜蜜和對未來的憧憬逐漸淡去,未來的不確定和對父母的依戀盤踞在心中,淡淡的歡喜,濃濃的不舍,弄得心中十分難過。

蘇妧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

此時此刻的李承乾正在做什麼?

蘇妧想進李承乾的夢,看一下今晚的太子殿下在做什麼。她想入夢,但是並沒有成功,試了兩三次,依然是一樣的結果。

李承乾沒睡覺?

原來大婚之前的晚上,他也在緊張和不安嗎?

蘇妧心裡心裡又湧起了一股淡淡的滿足。

在同一片月光下,有人跟你一樣懷著忐忑而又緊張的心情,期待著明天的到來。

你會覺得幸福嗎?

你會覺得滿足嗎?

會的,蘇妧想。

因為此時此刻,她心中就有一種幸福和滿足的感覺。

不管以後的路會怎麼樣,也不管她和李承乾的感情和命運將會怎樣,隻要他們曾經有過同樣的心情,在想到對方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地揚起嘴角,也曾經期待著加入彼此的生活。

即使與他在一起,後麵是萬丈深淵,在掉下去的那一刻,隻要心中是甘願的,那就是值得的。不管日後的生活有多少挫折,她都不會後悔。

而且李承乾在陳王府所說的話,令蘇妧心裡十分動容。如果李承乾的未來不是廢太子,如果她能一直陪著李承乾,她是不是能做些什麼事情?後宮女子,難道就隻容得下風花雪月、勾心鬥角嗎?

那也不見得,蘇妧覺得長孫皇後就令她十分佩服。

蘇妧想,喜歡的時候用心喜歡,不喜歡的時候不多做糾結。她既然要成為太子妃,心裡就不能隻裝得下風花雪月,本來,她心中也沒裝多少風花雪月。隻是李承乾這個少年郎實在討人喜歡,她又從未享受過男女之情,你情我願,何樂不為呢?

及時行樂,何必非要追求什麼一生一世一雙人?

那並不理智,也不是她能追求得起的東西。

橫豎是睡不著,蘇妧乾脆爬了起來。明天是她出嫁的日子,府裡張燈結彩,回廊上掛著紅燈籠,看過去,蜿蜒長廊亮的燈籠好像延伸到夜的深處,安靜,可又透著喜氣。

走到哪兒,都能不時地遇見正在張羅明天太子前來迎親事宜的管事,他們看到蘇妧,都十分意外。

“小娘子,您怎麼出來了?趕緊回去歇下吧,明天一天夠累的呢。”

綠蘿順著管事的話勸道:“對啊,小娘子,咱們還是回去吧?”

蘇妧卻並不想回去,她還想再多看看這個她一直生活的地方。明日天一亮,她的堂妹們都會過來陪她,然後前來慶賀的賓客也會來,她就隻能待在房中哪兒也不能去。

她還嫌綠蘿和藿香跟在她身邊有些煩,說道:“我想一個人走走,你們先回去吧。”

綠蘿和藿香對視了一眼,有些遲疑。最後還是藿香扯了扯綠蘿的衣袖,她朝蘇妧說道:“那我與綠蘿便先回去了,小娘子莫要走太久,晚上總得是要歇一歇的,不然明天一整天哪來的精力呢。”

“我知道了,你們不操心。”

蘇妧扔下一句話,就沿著回廊往前走,披在她身上的披風隨著她的走動一會兒飛了一起,一會兒又落下去,像是翅膀一樣,明明想要展翅高飛,卻又收了起來。

深夜的回廊,少女安靜的背影,看著有種說不出來的美感,卻又令人覺得孤寂。

蘇妧本來是想去母親的屋子看一看的,可是三更半夜,孫氏又有了身子……她想了想,腳步一轉,就往另外一個方向走。

從她到大唐開始,她就一直在這裡生活。快樂的,幸福的,無憂的,都是在這裡度過。如今將要離開,她心裡很不舍。好像離開了這個地方,她就離開了父母的羽翼。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人能夠擋在她前麵,為她遮風擋雨。

原本心中那帶著嬌羞的待嫁心情,此刻忽然就被濃濃的彆離之情取代了。蘇妧想,我為什麼要出嫁呢?其實我也可以一直在家裡陪著父母。就像李蘊一樣,不想嫁就直接找個名目去道觀當道姑,不也可以嗎?

蘇妧想著想著,就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她在想什麼呢?可能是因為明天就要入宮,所以心情忽上忽下,格外難以控製。很多事情是不可能的,彆說她是要成為太子妃的人。就算她帶發修行一輩子,也是要為自己謀出路的。哪有能一直安逸至死的人呢?有或許也是真的有,可那樣活著,也未免太沒意思了。

蘇妧想,其實自己並不虧,至少她對李承乾是喜歡的。

雖然大唐民風開放,但男女之防還是有的。在這個時代,她所嫁給的不是素未謀麵的人,而是自己心中也喜歡的人,這已經很難得了。

她想著想著,不知不覺的走到百裡夷的院子。才踏進大門,就發現裡麵有人。

“小娘子,您怎麼來了?”

一個聲音猝不及防地響起,差點沒把蘇妧嚇死。蘇妧定睛一看,是父親身邊的書童。

書童望著蘇妧,問道:“小娘子怎麼也不叫人陪著一起過來?”

而此時在院中坐著的蘇亶,察覺到動靜,看了過來。

蘇亶:“誰過來了,讓他離開彆來打擾。”

書童:“郎君,是小娘子來了。”

蘇亶聽到是蘇妧過來,愣了一下,站起來看向大門的方向。

“瑤奴,你怎麼還沒歇下?”

月光下的蘇亶,穿著一身素色常服,長身玉立。是個翩翩君子。

蘇妧朝父親走了過去,在父親麵前盈盈站定,抬著頭反問:“阿耶呢?阿耶怎麼也沒歇下?”

蘇亶的目光,落在了女兒身上。

這個女兒,原本是他和妻子唯一的孩子。蘇亶記得蘇妧剛出生的時候,小小粉粉的一團,當孫氏將蘇妧放在他懷裡,讓他抱一抱女兒的時候,他都手忙腳亂,不知道該要拿這一團軟綿綿的小東西怎麼辦?可是一晃眼,那軟綿綿粉嫩嫩的一團,已經長成了如今亭亭玉立的少女,格外好看,分外動人。隻是明天,她就要嫁人了。

蘇亶心裡覺得很不舍,但男婚女嫁,是人倫大事,每個人都要經曆的。

蘇亶臉上露出一個的笑容,跟女兒溫聲說道:“我睡不著,怕吵著你的阿娘,便出來走走。”

蘇妧:“我也睡不著。阿耶,我舍不得家裡,我也舍不得離開您和阿娘。”

蘇亶:“可你已經長大了,你總是要離開我們的。”

蘇亶覺得女兒總是要離開他的妻子的,隻是從前的時候,他覺得女兒出嫁,要回來也是很容易的。誰知她不嫁則已,一要出嫁對象便是太子妃。

身為父親,蘇亶很少在言辭上表達自己對妻女的關愛。他隻是用行動一直默默地慣著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妻子和女兒。看著妻女在身邊歡樂嬉笑,看著妻女在他的羽翼之下,無憂無慮。身為男人,他心中有著一股說不出來的驕傲。

生而為人,尤其是男人,能頂門立戶,令妻女無憂,足矣。有朝一日,女兒出嫁,身為父親,娘家也能成為她有力的後盾。

可那些想法,在李世民說要跟他當親家的時候,就已經不再有。蘇妧日後在宮中的生活如何,是蘇亶和孫氏都愛莫能助的。即使她在宮中不受寵,過得很不好,身為父親,他也無能為力。

蘇亶想到這個,心中就彆提多難過了。旁人都說皇恩浩蕩,他竟然成了太子殿下的嶽父。皇恩確實浩蕩,可伴君也確實如伴虎,更何況蘇妧從小生活的環境跟旁人相比,又過於單純了些。蘇亶心裡也是有苦說不出,對著女兒也不能愁眉苦臉,又不能難過。

大家長的尊嚴什麼的,總是要撐一撐。

於是蘇亶伸手拍了拍女兒的肩膀,安慰道:“彆難過,除卻生死,所有的離彆都有再見麵的時候。更何況,你隻是出嫁而已。什麼時候想父親和母親了,可以回來看看。或者,讓母親和父親去見見你也可以。”

蘇亶不說還好,他這麼一說,蘇妧心裡就更加難過了。

她抬眼望著父親。忽然像個迷茫的小女孩,問父親:“阿耶,我會過得好嗎?”

稚鳥羽毛長齊了,終究是要離開。

她那稚嫩的雙翅,能抵擋風雨嗎?

如果有敵人要傷害她,她能保護自己嗎?

蘇亶忽然之間,也十分擔心。

蘇妧在對著母親的時候,都是自信而淡定的。大概是因為母親隻是個後宅女子,一直被父親保護寵愛著,所以蘇妧在麵對母親的時候,展現的都是自己能獨立的一麵,以免母親擔心。可是當她麵對父親的時候,又變得不一樣。

在她心裡,父親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存在,像一棵大樹支撐著整個家。每次心中無助的時候,或者是強忍著要堅強的時候,看到父親,所有的偽裝都會崩塌。

於是,在踏入百裡夷院子前還在跟自己說及時行樂,不要眼裡隻有風花雪月的蘇妧,在進了院子看到父親後,忽然就變成了個迷途的小女孩。

蘇妧眼裡打轉的水花這時候終於凝聚成淚珠,順著臉龐劃下。

她像是個小女孩般哽咽著聲音,“我想一直陪在阿耶和阿娘身邊。”

蘇亶聽著蘇妧的話,心裡更難過了。

什麼門當戶對在蘇亶看來,其實並不是那麼重要。如果可以,他和妻子甚至都可以讓女兒下嫁給一個品行優秀的小郎君,什麼時候女婿對女兒不好了,他就可以過去狂揍女婿一頓。可偏偏如今娶女兒的,是當今的太子殿下。不管李承乾怎麼對待蘇妧,蘇亶都是無可奈何的。

可他要勸女兒什麼呢?

勸她適應後宮的生活,要學會在後宮生存?那些道理蘇亶相信陳王妃並沒有少說。

蘇亶為人本就是長安這種的一股泥石流,畢竟府中沒有妾侍通房的,整個長安除了他和房玄齡,再也找不到第三人。

思前想後,蘇亶對著女兒的眼淚心裡難受得一塌糊塗。最後還是讓書童拿了手絹過來,像哄著還是三歲的小瑤奴的溫柔語氣,無奈地說道:“看看你,都是要成為太子妃的人了,還說哭就哭。明日要是讓你阿娘看見了你這模樣,指不定心裡要難過成什麼樣了。”

蘇妧在父親麵前也不管形象了,她仰著頭,讓父親拿著手絹幫擦眼淚,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十分理直氣壯,“我就是不能讓母親看到我難過,所以隻能在父親麵前難過了。難道我不舍得你們,還不給我說嗎?”

蘇亶被她的話弄得哭笑不得,“給給給,怎麼不給?”

蘇妧紅著眼睛看了父親一眼,然後接過父親手中的手絹,“阿耶你手太重了。”

剛才還在跟父親流淚撒嬌的少女,在掉了幾粒金豆子之後,好像已經沒那麼難過了。她都能嫌棄父親手勁太大,弄疼她的臉了。

蘇亶看著她,好氣好笑之餘,心裡是真正的舍不得。明天太子殿下來迎親,當著那麼多賓客的麵,他也不能跟蘇妧說些什麼話。

“瑤奴。”

正在擦臉的蘇妧抬頭,看向父親。

蘇亶臉上的笑容慈祥而溫暖,他輕歎了一聲,跟女兒說道:“你即將出嫁,在宮裡的生活不比在府中自由自在,你要習慣。任何事情,要謹慎。父親不求你能光耀門楣,隻求你能平平安安。”

原本已經止住眼淚的蘇妧一聽父親的話,又想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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