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三合一)(2 / 2)

偏偏今兒也不知道哪道風把謝槐玉吹來了,身後跟著兩名書童,抬著石頭鐫刻出來的棋盤棋簍。

眾人的興高采烈簡直溢於言表,本來以為謝相自從破天荒給他們疑義相與析後,便不會再給他們授業。

謝槐玉抬眼朝底下拂了一眼,下一刻便頭也不回的揚長而去。

哼哧哼哧將楚河漢界抬進來的兩名書童:“……”他們現在很想死一死。

一向求學好問的秦正卿第一個坐不住,起身征詢道:“謝相留步。”

謝槐玉頓下腳步,視線停留在小公主空蕩蕩的座位上,他皺起眉頭:“公主殿下一貫如此麼?”

以往的交接檔案裡都有記錄,秦正卿不好貿然張口說瞎話,答非所問:“夏主薄後來都不常過問殿下的行蹤……”

謝槐玉打斷他:“秦世子自己都說了,那是夏主薄。”

眼瞧著謝相的身影遠去,眾人頓時哀歎連連。

謝槐玉是在一塊假山後頭找到江窈的,循著鵝卵石小徑走到儘頭,怪石嶙峋的灰白蒼色裡有一抹月色的衣角,遠遠地看過去,像雪山頂上的如絮的白。

他沒有刻意的放輕步伐,等到他到跟前時,她仍舊睡得香甜,後腰倚在雕花的山凹裡,姿態閒適,像坐在秋千籃上。

她臉上蓋著層輕薄的絹帕,眉眼如畫嵌在朦朦朧朧裡,鏡中花水中月,參不透捉不住。

其實他從一開始便不該招惹她的。

她在他眼裡,應該和江煊一樣,隻是江氏皇族的一個代號。

他頂多會操心她將來的婚事,換成江煊,也是同樣。

帝王家的婚事,從來不單單隻是一樁婚事,牽扯到普天下的利益。

前朝發生過一件事,末代昏君,為了個女子不惜放棄吞並敵國的大好時機。

隻因為那女子是敵國的公主,昏君不願意她左右為難,隻好甘願委屈求全。

最終江山易主,才有了如今的大鄴。

可見一個公主的存在,不容小覷,足以令一個氣數將儘的王朝起死回生。

有一片芭蕉葉快壓到她衣角上,謝槐玉下意識替她擋到一邊。

江窈雙手疊在腰前,倒不是因為她睡姿規矩,純粹是睡著了還抱著她那九連環不肯撒手。

通體瑩潤的九連環,末端垂著石榴石,襯得她愈發膚白勝雪,靡顏膩理。

謝槐玉轉身欲走,他虎口一涼,冰肌玉骨的觸感,他回頭一看,九連環被她丟在一邊,改為揪著他的大拇指。

他按捺下心底的雜緒,順著小公主的力道,他彎下腰來,江窈老老實實抱著他的掌心,半邊臉頰貼上來。

她倒是個慣會享受的,把他當枕頭用。謝槐玉卻有些尷尬,站不直蹲不下,好在他是練過武的身板,就這樣將就著她也不是不行。

江窈原本臉上蓋著的絹帕隨之滑落,露出眉眼的輪廓,濃密的眼睫劃過謝槐玉的手掌心,羽毛一樣癢癢的,若是換成旁的男子,隻怕骨頭都要酥了大半。

謝槐玉以前從來不屑和那些泛泛之輩混為一談,讀一輩子聖賢書最後隻參悟出一條真理,鮮衣怒馬時的鴻鵠之誌都拋到腦後,甘願在俗世裡浮浮沉沉,活得像一顆老天爺布下的棋子,娶妻生子便是這一生最宏偉的誌向。

女人對於他而言更像是一種累贅和拖累,隻會一昧羈絆著人的腳步。

但是他居然因為小公主一個不經意的動作,可恥的心猿意馬,浮想聯翩。

尤其是小公主嚶嚀了一聲,那聲音從他掌心一路躥到耳邊,謝槐玉覺得自己整個人都不太好了。

他想起今兒早上在半道上撿的那隻小花貓,也是像她這樣叫喚的。

可憐兮兮,像傾盆大雨一般,豆大的雨滴接二連三敲在他的心坎上,並且前赴後繼。

國子監以前是不許光明正大贍養寵物的,尤其是貓兒狗兒這些會脫毛的。

他終歸還是執拗的帶了過來。

江窈醒來時,下意識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第一眼映入眼簾的是古色古香的梁頂,繪著栩栩如生的仙鶴。

她的意識回籠,因為她記得自己是似乎是靠著假山打盹的,她一下子鯉魚打挺般坐起來。

肩上的絨毯滑落到膝蓋,她穿著羅襪睡在架子床上。

屋內陳列著各種形狀精巧的書架,謝槐玉背對著她坐在桌前,此時聽到她的動靜回頭看他。

四目相對,一室的氣氛詭譎又迷離。

謝槐玉屈著乾淨修長的指節,敲在桌案上,他的眸光清澈,江窈有過一瞬間的沉溺。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悅耳,說出來的內容卻不太好聽:“小殿下,過來抄書了。”

江窈:“……”她一定還沒睡醒。

謝槐玉耐心十足,手上的動作時不時頓一下,他在等著她起身過來。

畢竟他已經委身把她抱到這裡,小公主總不會這般嬌氣,這兩步路都不肯走。

然後江窈做了一個他萬萬沒想到的舉措。

她在架子床上踩著羅襪蹦躂下來,踮起腳跟,在一旁的千葉吊籃裡摘了條枝葉握在手裡。

江窈義無反顧的插在了謝槐玉的束冠發髻裡,就差再給他澆上水,生根發芽。

“像你這樣的人,實在想不出什麼法子能夠讓你一蹶不振。”

她的螺髻有些鬆垮,額鬢邊落下兩縷青絲垂到白皙的鎖骨上,濕漉漉的眸光看著他,“天靈靈地靈靈,總有一天,你頭上會長出一片大草原,就讓綠帽子無情的壓垮你吧。”

謝槐玉從始至終一動不動,任由她在自己頭頂作福作威。

江窈笑得狡黠,月牙般的眼睛,她總算夢到這一天了。

“可以揉的麼?”她的指腹在他臉頰上掐了一把,揉起來的觸感果然比看上去更舒服。

謝槐玉的臉上已經隱隱約約出現一抹崩壞的神色。

江窈仍舊未曾察覺,她掐完後還蹭了兩把,感歎道,“夢裡的你比現實中順眼多了……”

她並非貪心的人,最後笑眯眯的撥了撥他發髻裡的枝葉,便和他告彆:“回見。”

裙裾輕飄,羅襪邊緣露出清瘦纖細的腳踝,謝槐玉就這麼看著她手腳並用爬上了桌案,期間還踩了一腳他的膝蓋。

她整個人很輕盈,碰到他時,謝槐玉鬼使神差在她身上看到了步步生香這個詞彙。

他覺得自己一定是魔怔了。

江窈推開窗扉,大有一副乘風歸去的架勢。

她的裙裾掀起桌案上的小葉紫檀木筆架,“嘩啦”一聲,悉數滾落在地上。

謝槐玉終於忍不住扶額,要知道,這些可都是他從相府帶過來的獨家珍藏。

他伸手一撈,掌心圈過她天鵝絨一樣綿軟的小腹,江窈猝不及防被他一拉,腰背摔在他麵前的桌案上,他的另一隻手護在她後腦勺的位置。

“有意思麼?小殿下。”他的眼睛和她挨得近極了。

枝葉從他發髻裡落到她鎖骨上。

江窈看到他挺拔秀逸的山根,眼窩深邃,眸光微動,像三月陽春裡的湖光山色。

他眉心微攢,江窈有股衝動替他撫平漣漪,她仰著臉看他,一時間連他說什麼都沒聽得太清楚。

她覺得,住在他眼裡,的的確確是一件再愜意不過的事,什麼風吹草動都變得不再重要。

謝槐玉扶著小公主坐在案上,她怔怔的看著他給自己重新穿戴鞋襪。

江窈被謝槐玉提溜到地上時,才勉強回過神來。

謝槐玉虛托著她的肩,生怕她再有閃失,訓斥的口吻:“軟骨頭,站都站不動了?”

江窈躡喏著唇,半晌沒吐出一個字,她藏在袖裡的手不停的攥著,適才一幕幕湧上心頭。

她現在無地自容到,都想像土撥鼠一樣鑽個地洞溜了。

“千字文。”他扔給她一卷書簡,“一百遍。”

江窈依舊把他的話當耳旁風,她心有餘悸的開口:“我以為你會放任我跳下去,是我自己稀裡糊塗往下跳的。”

謝槐玉佯作出後悔不迭的神情:“其實我更想撈我的筆架。”

“我不是因為你殉情的。”江窈試圖解釋給他聽,她不想讓他誤會,“不對,我不會因為任何人殉情的。”

“難道不是麼?”謝槐玉故意扭曲她的本意,不得不承認,小公主越描越黑的樣子,確實有幾分討喜。

她腮上緋紅,他在得寸進尺,隻因為他想看到她更有趣鮮活的模樣,“那在靜安寺第一眼看到我就恨不得嫁給我的,是哪個小姑娘呢?”

江窈撿起麵前的書簡,氣急敗壞的砸到他臉上,卻被謝槐玉輕而易舉接在手裡。

她朝後退兩步,一臉認真的反駁他:“我沒有第一眼看到你就恨不得嫁給你。”

繼上次在刑場看到謝槐玉連夜做噩夢之後,江窈當天晚上在鳳儀宮又失眠了。

她輾轉反側,反思起自己為何總是在謝槐玉麵前落下風這個不爭的事實。

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她的保守防禦模式成功給了謝槐玉可乘之機,她應該轉為主動出擊模式才對。

翌日,江窈神色懨懨的去了國子監。

“過幾日我會在府上辦個茶會,不知殿下肯不肯賞光?”秦正卿並未察覺出她的異樣,失眠的後遺症在她身上可謂是一件都沒體現出來。

江窈支著腦袋看他:“都有什麼人呐?”

秦正卿道:“大多是國子監的同袍。”

“我還是不賞光了吧。”江窈毫不猶豫的拒絕。

“殿下今日不習字帖了麼?”秦正秦有些好奇。

江窈默默的搖頭,腦海裡似乎有什麼話浮現出來,始終卻想不起來。

晌午將至,謝槐玉悠哉悠哉的踱步到四方堂。

他今兒穿了身窄袖長袍,淡藍色的棉麻材質,一眼看過去絲毫不像入仕為官者,倒更像是個文人騷客。

江窈安安分分的坐在裡頭,唯獨她紮眼得很,旁人都在提筆書寫時,她捧著書把自己蒙得嚴嚴實實,旁人都在誦讀念書時,她握著筆開始寫寫畫畫。

墨塊蓋在宣紙一角,江窈手上的畫作才完成一半,便被突如其來的一雙手抽走。

骨骼分明,修長白皙,她順著這雙手看上去,看到謝槐玉棱角分明的下頷。

宣紙上畫著個臃腫的小人,蹲在角落畫著圈圈,如果謝槐玉沒有猜錯的話,這上頭有一塊玉佩的特寫,尤其是寫的歪歪曲曲的古體字“謝”,那麼這個人應該是他無疑了。

江窈要是知道謝槐玉的評價的話,一定會對他嗤之以鼻,明明是萌係,什麼臃腫啊,妥妥的深度直男審美。

謝槐玉覺得,小公主真是無時無刻不在刷新著他對她的認知。

賬總要一筆筆算,“你昨兒抄的書呢?”

江窈果斷沒聽懂,即便懂了現在也隻能裝聽不懂:“什麼抄書?”

“千字文,一百遍。”謝槐玉傾身看她,既然這麼不長記性的話,今天再抄一百遍好了。

江窈瞥了一眼秦正卿全程吃瓜看戲的表情,她好像在他眼裡看到了憐憫的神色。

“我要是和你說我的抄書被秦世子拿走了——”她眨了眨眼,“你信麼?”

成功從吃瓜群眾搖身一變成當事人的秦正卿:“……”誰能告訴他這是什麼操作。

謝槐玉好整以暇的問道:“你覺得我應不應該信?”

“……我當然覺得你應該信。”江窈坦蕩的看著他,無所畏懼道。

謝槐玉挑了挑眉,江窈索性避開他的視線。

“那就是沒有把我的話放在心上了。”他獨斷道。

江窈拍案而起:“我為什麼要把你的話放在心上?”

謝槐玉微微抬了抬下頷,諱莫如深的看了她一眼。

江窈氣焰頓時便低了下去,本來就是他莫名其妙罰她抄書,現在好像又成了她的不是。

謝槐玉卻不這麼想,建章公主視法紀如無物,從不恪守教條,光熙帝送她來國子監可不是讓她屢次開辟破例的先河的。

不在沉默裡爆發,就在沉默中死亡。

江窈打定主意,她遲早要把謝槐玉攆出國子監的。

朝野上她說得不算,國子監卻早已被她“占山為王”。

反正她遲早都要和謝槐玉兵戈相見,早一日晚一日又有什麼分彆。

等她再抬起眼睫時,謝槐玉變戲法似的從身後拿出戒尺,長七寸,厚六分。

江窈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他,她覺得他怕不是中了降頭。

昨兒是她犯迷糊,今兒便風水淪落轉,輪到他犯迷糊。

“過來。”他打量了一遍手裡的戒尺,晦澀的眸光落在她身上,“小殿下。”

江窈聽他喚過自己許多次小殿下,有過平淡,有過戲謔,唯獨這一次,小殿下摩挲在他的唇齒裡——

像是鷹隼飛過萬古長空後留下的長鳴,久久盤旋在她心田上。

作者有話要說:  婚後小劇場:

謝小公子在國子監每次被司業打手心後,回公主府第一件事都是找娘親哭訴。

江窈軟聲軟氣哄完兒子後,當天晚上謝槐玉就被拒之門外。

日常跪戒尺的謝槐玉:“……”他能說什麼,他真是悔不當初。

要是有時光機這種神器,他一定會選擇回到當年,搖一搖自己的腦袋,聽海哭的聲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