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陽王府和定國侯府賜婚旨意下來的這天, 江窈從鳳儀宮側門溜出來,她懷裡抱著個粉彩長頸的白瓷瓶。
穿過一條冗長的宮道,她身上披一件杏色大氅, 逶迤著輕盈的裙裾, 行雲流水般的身段, 消失在宮道的儘頭。
謝槐玉剛從禦書房出來, 他今日進宮來是為了來年春闈章程的事宜,同時也要將擬出的監考官名冊給光熙帝過目。
光熙帝一如既往的對他連連稱讚,即便是當真想雞蛋裡挑骨頭,也挑不出錯處來。
如他意料之中, 光熙帝最後連建章公主的事都沒有和他計較,甚至囑咐他, 待建章公主回國子監讀書後,待她要一視同仁,既表彰著皇家與民同樂的風範,又能多少約束著建章公主,這才是嚴師表範。
所謂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也是這個道理
光熙帝說到動情之處, 不忘有感而發:“不然照建章的性子, 她遲早得給你把簍子捅到天上去。”
可見光熙帝在嚴父這條路上一去不複返, 還想拉著謝槐玉一起一去不複返。
至於建章公主如何才肯回國子監繼續念書,這一點上光熙帝和他同樣心照不宣。
江窈剛踏進倚梅園的第一步就開始後悔,宮人們的當差效率實在是表麵文章,宮道上積雪都清理的乾乾淨淨, 偏偏倚梅園裡頭維持著純天然原生態。
其實宮人們被她甩這個鍋也很冤枉,光熙帝早年間附庸風雅時總喜歡帶著個小宮女四處賞玩,專挑詩情畫意的景,一切都得維持原汁原味。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男人的劣根性在光熙帝身上展露無遺,要不是鄭太後在上頭壓著,恨不得整天溜達到宮外頭養個外室才好。
江窈一手提起裙裾,深一腳淺一腳,硬是被她踩出一條道來。
果然應了那句老話,這世上先有走過的人,後有條條通羅馬的路。
可是這樣一來,就苦了江窈的鞋襪,凍倒是不凍,就是黏濕濕的裹在腳上難受得緊。
江窈解開綬帶上的紅繩穗子,上頭掛著一枚銀剪子。
前兩天她便將賞梅的事掛在嘴邊,奈何一向聰慧的解語花連枝,這回卻沒能領悟出她話裡的真諦,枉費她每次出宮都帶著連枝在身邊耳濡目染栽培這麼久,也不知道哪一日才能徹底根除連枝心裡的糟粕封建思想。
銀剪子在她指間輕快的飛舞,她順利剪下垂在她眼皮子跟前的兩條紅梅細枝。
穩穩當當的插進白瓷瓶裡,煞是風情萬種。
她手上這件瓷瓶又叫做梅瓶,是她半個月前便未雨綢繆命人燒製的。
自古以來,梅瓶都是因為瓶口的窄小能插梅枝而得名。造型挺秀、俏麗,被認為是天下第一器型。
謝槐玉鬼使神差的負手站在簷下,看著倚梅園裡頭的那一道身影。
光熙帝有心要小公主繼續回國子監讀書,卻又不肯拉下臉唱這個黑臉,大手一揮,將這個差使交到他身上來。
謝槐玉秉持著君令不可違的宗旨,自然要事事都將小公主擺在第一位。
玉一樣白嫩的頸邊,一對翡翠墜子隨著江窈的動作微微搖曳,她抬高的雲袖下滑,露出一段皓腕,謝槐玉在那一瞬間想到金鑾殿飛簷上積著的雪,朝朝暮暮,日出日落,都會有一道光圈交彙在上麵。
華勝墜在髻心,上頭掛著清一色的蘭花琉璃珠,一直垂到肩下三寸的位置。
在千姿百態的梅花枝乾間光影錯落,交織成一幅工筆山水畫。
江窈的眼光一向挑剔,無論做人還是做人她都有一條準則,要麼不去做,既然下定決心著手去做,那便要做那最好的。
偌大的倚梅園,按理說也該是長安城最賞心悅目的梅園才對,然而江窈不知道是強迫症發作還是怎麼回事,細看之下,正兒八經開得濃烈馥鬱的三三兩兩,大多數含苞待放,要不就是蔫了吧唧。
而這三三兩兩裡頭,又有一大部分是開在樹杈頂上的,這可讓江窈犯起難來。
她雖然不在乎爬著個木梯去剪枝,但她現在總不能憑空再變個木梯出來。
失策,失策啊。
她以為她萬事俱備隻欠東風,萬萬沒想到還是翻了車。
江窈挪動著慢蹭蹭的步伐在倚梅園暈頭轉向轉了大半圈,現在不僅是羅襪濕透,連帶著她的裙裾都漸漸沉重起來。
她痛心疾首,隻好吃力的墊起腳根,努力去夠在她看來有一線希望的梅花枝椏。
銀剪子被人輕易奪去,乾淨修長的一隻手,骨節分明,在她看來就是造物主的恩賜。
下一刻她才知道什麼叫真正的痛心疾首,一回頭居然會不期而然撞到謝槐玉漆黑的眸子裡,她才不要承謝槐玉的情呢。
謝槐玉神色清雋,眉眼溶在雪色裡多了一抹流光。
江窈一時間怔了怔,就這麼靜靜的看著他將梅枝插到自己懷裡的瓷瓶裡。
謝槐玉挑了挑眉,見她不為所動,大有一副要去撈她腰上彆的穗子的架勢,替她將銀剪子重新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