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寫得不好,心浮氣躁,不像樣。
聶雪屏擱了毛筆,在紫檀椅上坐下,又是一陣漫長的靜坐,依舊是沒有睡意。
既然睡不著,那就做點小消遣吧。
聶雪屏拿起刻刀時,並未在腦海中想起宋玉章。
應當說,自從訂婚宴匆匆一麵後,聶雪屏再也沒想起過宋玉章。
等到刻字的雛形出現時,聶雪屏便怔住了。
“玉。”
鋒利的刀尖抵在軟玉上,正是最後一點,落在字的末尾,一錘定音毫無轉圜的餘地。
聶雪屏手握著刻刀,然後,那段時間刻意的遺忘就全白費了。
手裡的這塊玉仿佛活了一般,青年的笑容若隱若現,微彎的弧度不是在玉上,就是在他指間。
聶雪屏放下刻刀和那枚初具雛形的印章,眉頭深鎖地輕歎了口氣。
這份感情的出現,無論對象還是時機,都太不合時宜了。
那麼一個小男孩子——偏偏還是個男孩子。
聶雪屏雙手合攏,從自己的臉上用力拂過。
聶雪屏,清醒一些。
他們的年齡、身份、性彆……一切都太不合適了。
一個五歲孩子的父親,忽然愛上了個才剛滿二十歲的男孩子,這聽上去簡直有些齷齪。
聶雪屏又抹了把臉,他幾乎感到了羞愧。
然而說到底,好像也不過是場單相思。
聶雪屏笑了笑,有些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覺得自己很不像話,都這把年紀了,還像個毛頭小子似的自顧自地一個人在這裡暗戀人家,興許宋玉章都已經忘了他也說不定。
重新拿起了刻刀和軟玉,聶雪屏覺得其實這樣也很好,單方麵的感情是可以受人控製的,或許時間長了,慢慢也就淡下去了,這樣一瞬的火花都是來時迅猛,去時更快,既然這樣,那就順應心意,先在這短暫的花火中也熱一回吧。
刻刀劃過,很細致的一筆一琢,聶雪屏的心逐漸沉靜,在這樣的時刻,他什麼也沒有想,就隻是雕琢著那一枚“玉章”。
聶伯年在書桌上發現了那一枚“玉章”。
“爸爸,”他很高興地舉了玉章過去,“這個是不是要送給玉章哥哥的禮物?”
聶雪屏回過臉,他手上正在卷畫,聞言,神色眼眸都靜了一瞬。
“這個章好漂亮呀。”
聶伯年仰著臉看上頭的刻字,“跟玉章哥哥很相配,玉章哥哥肯定會喜歡的。”
聶雪屏沒有想過要將這枚印章送給宋玉章。
他想,那樣會不會有些唐突。
然而轉念一想,大概宋玉章也不會想到,隻有兩麵之緣的人會對他產生那般念頭,不會想到這枚印章是他每夜在燈下一筆一筆精雕細琢而成。
聶雪屏收起了畫,“那就拿去吧。”
意誌力是消耗品。
第三次在宴會上見麵,聶雪屏忍不住同宋玉章說了話,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便以兩人的同校經曆為開頭,開口他自己都感到了無趣,也難怪宋玉章一副興趣缺缺的模樣。
聶雪屏不是不擅長交際的人,在商場上他算得上進退有度長袖善舞,然而麵對宋玉章時,他的確是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周遭暗香浮動,他將目光投入夜色之中,風吹花動,聶雪屏背在身後的手掌指節微一彎曲,他扭過臉,想再說些什麼,或許是巧合,也或許是宋玉章察覺到了什麼,宋玉章也正扭過了臉。
四目相對,很短的一瞬,視線幾乎是一觸即分,然而就在那樣短的一個瞬間,聶雪屏終於確認了。
即使是一瞬的火花,也沒有那麼容易就熄滅。
隻要一點點,心裡哪怕還剩一點點的念想,那些火花就永遠有燃料,等到某些時刻,那些看似微小隨時都會消失的火花會猛地一竄,使得你無比詫異又恍然大悟,原來一見鐘情未必就淺薄易逝。
那隻是一個開始,一顆種子,會長成什麼樣,誰也說不準,就算是他自己,也不能控製。
最終會變成什麼樣呢?
聶雪屏同宋玉章並肩走著,他微微垂著臉,半身嵌入花叢,半身與宋玉章的肩膀若即若離地觸碰,宋玉章身上的味道壓過了那些花木的香氣,頑固而又悠遠地纏繞著他。
“聶先生,那麼我先進去了。”
聶雪屏微一頷首。
宋玉章又對他笑了笑,也是微一欠身,“再會。”
聶雪屏目送著他走入宴會廳中,在微涼的夜風中佇立良久,聶雪屏的周遭仍然縈繞著宋玉章身上的氣息。
背在身後的手掌,大拇指輕摩挲了下食指,上頭還殘留著細小的傷口以及一些繭子,那是深夜雕刻留下的印記,肉眼幾乎看不出,就算是聶伯年也沒有察覺,隻有他自己去尋找去觸碰時,那一絲絲麻癢的刺痛感才會鮮明地浮現。
聶雪屏摩挲了手指良久,驀了,微笑著搖了搖頭。
那種子或許成花,或許成樹,也或許無疾而終,誰知道呢?無論如何,它已經植入他的心間,不可拔除了。
那就隨它去吧,無論它長成什麼樣,他都會覺得很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