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來,那一年宋瀟聲十五,小櫻桃十三,兩人是搭檔,一塊兒練功練唱已經五年的時光。
“師兄,這個給你。”
舊帕子裡包著糖點心,小櫻桃舉到他的嘴邊,宋瀟聲低頭一口將那點心活吞了一般吃下去,他嚼得滿嘴甜膩,嗓子糊得難受,宋瀟聲邊嚼邊道:“又是葉濤?”
小櫻桃搖搖頭,“是丁師兄。”
宋瀟聲咽下去,“彆搭理他們。”
小櫻桃點點頭,她舔了舔手指頭,嘴裡咂著殘留的甜味,眼睛滿足又嘴饞地眯了眯。
脖子裡倏然一熱,小櫻桃“啊”了一聲,慌忙伸手去衣裳裡掏,手忙腳亂地兩隻手打配合,左手接右手地才接住了宋瀟聲從她後脖子裡丟進去的東西。
手掌攤開,一枚亮晶晶的銀元出現在掌心,小櫻桃驚訝地張大嘴,馬上就被宋瀟聲捂住了。
“彆叫。”
小櫻桃邊眨眼睛邊點頭,等宋瀟聲放開手,她才道:“師兄,你哪來的銀元呀?”
“偷的。”
“啊?”
宋瀟聲揉了把她的頭發,“收好了,這可是賊贓,彆叫人發現了。”
小櫻桃連忙又將銀元塞回衣服裡,她小臉紅紅白白的,大眼睛飛快地眨著,壓低了聲音道:“師兄,你哪裡偷的?”
宋瀟聲嘴裡膩得慌,回屋喝了一大瓢涼水,回頭對跟進來的小櫻桃揶揄道:“怎麼,你也想去偷一塊?”
“我不偷,”小櫻桃摸了摸身上藏銀元的地方,“萬一有人找上門來,我得答得上話呀。”
宋瀟聲凝視著她。
三年練功,他吃苦,她也一樣吃苦,愛哭的毛病改了不少,一雙眼睛還是一樣,乾淨清透,沒一點壞的東西,宋瀟聲道:“有人找上門來,你就說是我偷的唄。”
小櫻桃笑了笑,她如今已經長得亭亭玉立,有了大姑娘的雛形,她低頭,鞋尖在地上劃來劃去,見宋瀟聲不說話,便又抬起臉,衝著宋瀟聲還是笑。
宋瀟聲板著臉,她也不怕,還是笑。
宋瀟聲的臉漸漸板不住了,手指頭濕淋淋地戳了下小櫻桃的眉心,“笨丫頭。”
小櫻桃嘿嘿一笑,害羞似的往後仰了仰,唇角很甜美地抿著,“我被抓了不要緊,師兄你有本事,能想辦法把我救出去,師兄你被抓了,我就沒法子啦。”
宋瀟聲也笑了,他也已具備個高挑挺拔的少年模樣,麵孔有棱有角,從眉到眼都極有精神,尤其一雙眼睛極其的明亮,有老天賞飯吃的,也有他自個勤學苦練的功夫在裡頭,笑起來眼睛裡眸光四散,“你倒還精明上了。”
小櫻桃按住那塊銀元,露出一口雪白的細牙,“我本來也不笨哪。”
宋瀟聲搖了搖頭,拿起水瓢又舀了一瓢水,“我掙的,你收著。”
水瓢甩下,宋瀟聲手掌心又摸了下小櫻桃的頭發,“練功去——”
小櫻桃揣著那塊熱乎乎的銀元,“誒”了一聲後蹦跳著跟了過去。
“師兄,那這銀元你乾嘛給我呀?”
“誰給你了?讓你替我收著。”
“那萬一我弄丟了怎麼辦?”
“怕丟就拿去花了。”
“啊?”
“想吃什麼自己拿錢買,”宋瀟聲拔了一旁的劍,劍是好劍,久年頭,真家夥,亮出來精光四射,宋瀟聲挽了個漂亮的劍花,“彆老吃彆人東西。”
小櫻桃在台階上蹲下,下巴墊在膝蓋上,圓臉笑成了一團。
再有三年,不,興許兩年,他們倆就能一塊兒登台了,她老在心裡盼著那一天,等那一天來會怎麼樣,她也說不好,總覺著那一天會特彆好,日子好,天氣好,哪哪都好,他們一登台就是滿堂彩,紅啦,以後再也不愁吃不愁穿……
小櫻桃按著心口那塊銀元,眼睛裡全是宋瀟聲舞劍的身影,心裡偷偷美著,美得她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了,將彎彎的嘴角藏在腿上,心裡很快樂。
一夜之間,好時光忽得散了。
“師傅,這不可能!”
“彆說了!”師傅恨得抄起竹板打了多少年都舍不得打的大徒弟,他恨,他恨得牙都要咬出血!
這是他的命,這是他的根,這是他期盼著能重振芝蘭園的希望。
希望沒了。
最怕的事來了。
宋瀟聲十二三的時候,師傅就開始擔心,小心地觀察著,沒事兒,好著呢,又過了一年,還是沒事,個子在長,臉也在變,不是沒發育,就是運氣好,好好好,果然是老天爺賞飯吃,師傅徹底放心了。
小櫻桃立在外頭,滿心惶恐,她聽著裡頭師傅師兄在大聲地吵架,師兄的聲音好怪,變得有些不像師兄。
撕扯著嗓子,渾了,沒了先前那清亮動人的味道,聽著有些嘶啞,小櫻桃久不哭了,眼睛裡淚珠子忽然串線珠一樣往下落,先前同她一年進來的小河也是像大師兄一樣,嗓子忽然變了,變了,就沒變回來,師傅就不要他了。
小櫻桃扶著門口的梁柱,慢慢地往下滑,她怕,怕得直掉淚。
宋瀟聲衝了出來。
小櫻桃淚水漣漣地追上去。
“師兄……”
宋瀟聲喘著粗氣,手緊緊地捏成了拳頭,他靠在牆根邊,滿心都是不甘,“沒事,”他啞著嗓子道,“過一陣,我就能好起來。”
小櫻桃用袖子抹眼淚,不住地點頭,“會好的,師兄你一定會好的,我等你,我等你一塊兒登台。”
宋瀟聲練功,花成倍的力氣練功。
彆人都在等著看他笑話,他不能輸,他必須出人頭地。
小櫻桃陪他一塊兒練,師兄妹倆刮風下雨,一天也不停。
一年過去了,沒好。
兩年過去了,還是沒好。
“你跟彆人搭吧,”宋瀟聲很冷靜道,“彆浪費時間。”
小櫻桃十五了,她已經生得很秀美,一頭烏黑的長發,身段漂亮,嗓子也好,開口就是一段纏綿的故事,她道:“師兄,我們說好了,一塊兒登台,一塊兒紅。”
宋瀟聲抬起眼,小櫻桃的眼睛是紅的。
兩年了,再傻的人也該知道,他好不了了。
宋瀟聲輕撫了下她的頭頂,“聽話。”
小櫻桃不肯。
師傅不跟她來那套,柳條隔著衣服抽,“來我這當大小姐來了,由得你挑不挑,宋瀟聲是個廢人了,你還想跟著他一塊兒廢?!”
小櫻桃咬著牙不哭出聲,宋瀟聲踹門進來,奪了師傅手裡的柳條,師傅怒目圓睜,宋瀟聲一甩柳條,“唰”的一下往自己臉上抽,俊臉打了個花,小櫻桃嚇得哭都忘了,宋瀟聲折了柳條扔在地上,給師傅磕了個響頭,回頭道:“櫻桃,聽師傅的話。”
小櫻桃換了個搭檔。
對著另一張臉,她張嘴唱的,眼裡閃的,都好像不是一出戲了。
她唱不好,師傅罵她,宋瀟聲也罵她。
“用心唱,身上就會那麼一件本事,”宋瀟聲拿袖子給她抹眼淚,“彆再耽誤了。”
小櫻桃“嗯”了一聲,心裡也很難受,她不是故意的,她是真唱不好了,宋瀟聲的嗓子不行了,她就如同共生一般,每亮一次嗓,她就替宋瀟聲疼一次。
終於登台,卻不是預想中的那個人,也不是預想中的那個場景。
隻算是差強人意,有人打賞,也有人喝彩,讚她身段美,人標致,彆的就沒了。
她唱得不好,自己心裡也知道。
師傅天天罵她,罵得她蔫頭蔫腦,上台更沒勁了。
“我看你那魂兒都被宋瀟聲給勾走了,賤骨頭——”
師傅煙管子戳在小櫻桃額上,小櫻桃跟著勁兒往後退,呐呐的不知該說什麼。